摘 要
镜像神经元作为近二十年来神经科学领域内最重要的发现之一,相关的一系列研究掀起了一场“理解社会行为的革命”。然而,通过系统考察镜像神经元最初的操作性定义、基本功能及其实验证据,发现许多研究者对于镜像神经元的定义存在误解,人类脑中是否存在镜像神经元及其功能依然是当前学术界的争议焦点。迄今仍然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镜像神经元(或系统)就是、、以及的直接神经机制。因此,将镜像神经元视为“认知科学的圣杯”的主张是一种落后的模块论意识形态,只能催生新的“神经神话”。
关键词 镜像神经元 动作理解 动作模仿 共情 读心 模块论
1 引言
近二十年来,镜像神经元及其相关研究正在横扫神经科学、生物学、心理学、语言学、临床医学,并逐渐渗透至哲学、美学、教育学、宗教学等传统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从而建构起一张无比巨大的交叉学科网络。自发现镜像神经元起,研究者不断提出其可能在人类认知中扮演的角色和功能,包括诸如动作理解、模仿、共情以及心理理论等多种关键的社会认知功能(Gallese et al., 2011)。更有不少学者大胆预测其是语言进化、心灵感应( telepathy)、美学欣赏、药物上瘾以及政治冲突与暴力色情传播的神经基础( Cook et al., 2014)。镜像神经元俨然成为了“认知科学的圣杯 ”,似乎所有认知与行为背后原先种种难以参透的奥秘,只要放置到这个圣杯之中,就能被旋即一一化解。
遗憾的是,镜像神经元及其研究领域内的争议之持久与激烈本身并不逊于该领域内所取得的研究进展。尤其是近十多年来的研究几乎推翻了绝大多数之前对于镜像神经元功能及意义的猜想。这使得科学界开始反省之前对于镜像神经元的理解和认识(Hickok, 2009; Uithol et al., 2011)。毫不夸张的说,当前的研究已经逐步将镜像神经元请下了“科学神坛 ”。本文尝试从镜像神经元研究中的争议出发,借助对其定义、理论假设与实验证据的分析,力图厘清这些争议的表现形式及其认识论根源,最终破除视镜像神经元为“认知科学圣杯”的“神经神话”(Neuromyth)。
2 镜像神经元研究中存在的争议
何谓镜像神经元?人类脑中是否存在着镜像神经元?镜像神经元(或系统)的功能是什么?这三个问题被牢牢地被绑定在一起构成了诱发相关争论的“导火索”,而无视这些争论直接导致了上述误解。
2.1 镜像神经元定义的澄清
有关镜像神经元的操作性定义需要从最初的研究文献中予以澄清。 20 世纪 90 年代,意大利帕尔玛大学的神经科学团队利用单细胞记录技术在豚尾猴的腹侧前运动区皮层( ventral premotor cortex,VPM)(F5 区)与顶下小叶(inferior parietal lobule,IPL)(PF/PFG 区)相继发现了一些具有特殊属性的视觉运动神经元( visuomotor neurons)。这些神经元不仅在豚尾猴执行有目的的动作( goal-directed action)(比如抓起一粒花生,把它送到嘴里的过程)
时被激活,也会在猴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下,观察其他个体做上述动作时被激活( Casile, 2013)。之所以称其为“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s)是因为“脑将知觉到一个动作这一意象投射到了运动系统中,后者会通过即时的、自动化的加工,产生一个对相同动作的运动编码。就像镜子可以对直接感知到的意象产生一个精确的拷贝”(Williams, 2013)。
Rizzolatti认为,镜像神经元之所以引起神经科学界如此的轰动,是因为它用一种极其直观明了的机制解释了人类社会认知中最基本但又最神秘的功能:个体和他人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之前的理论认为:负责个体自身运动的表征和感知他人运动的表征是两个独立的系统,他人动作的信息在被感知后需要经过复杂的推理思考才能对应上自身的运动表征库,从而达到对他人动作的理解。镜像神经元的发现则表明:( 1)感知他人动作的过程和匹配自身运动表征库的过程可以发生在同一个神经元层面上;(2)个体对他人动作的理解不是借助复杂的思考推理,而是通过自身的运动表征库去模拟解析他人的动作(Grafton, 2009)。
镜像神经元的发现随后引起了整个神经科学界的轰动,但纷至沓来的却是不少研究者对镜像神经元这个特定名词的误用和滥用。作为发现者之一, Rizzolatti(2004)在迄今为止镜像神经元领域内最重要的一篇综述中明确指出了镜像神经元必须具备的两个基本特征:( 1)镜像神经元必须是运动神经元,即在个体执行动作时会放电;( 2)除了自身执行某一动作时放电,镜像神经元的活动还必须具备感觉 -运动的对应。即在观察到他人执行相似动作时也放电。例如,几乎所有镜像神经元在对视觉(其中一部分涉及听觉)运动的反应与其编码的运动反应方面呈现出一致性。需要注意的是,遵循上述操作性定义, Kilner和 Lemon(2013)对 1992年以来该领域具有影响力的 25个原始实验报告进行了分析,确认了猴脑中存在镜像神经元的主要脑区有两个:顶下小叶的喙部( rostral IPL)(即 PF/PFG区)和腹侧前运动皮层(即 F5区)。并且,F5区中镜像神经元平均比例只占所有神经元的 30%左右,IPL区中的镜像神经元平均比例只占所有神经元的 15%左右。
2.2人脑中有无镜像神经元的争论
人脑中是否存在镜像神经元是目前该领域中备受争议的话题之一( Cook et al., 2014; Dinstein et al., 2008)。虽然一系列收敛性证据均指向人类大脑中的确存在着镜像神经元的可能性,然而在获取确凿的证据方面却一直停滞不前。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复杂的。
首先,由于实验伦理的限制,研究者不可能在人脑中疑似存在镜像神经元的皮层中任意设置微电极来采集单个神经元神经电生理活动。因此,目前一般采用 PET、fMRI等非侵入性的脑成像技术来检验人类在执行与观察目标导向动作过程中所激活的脑区是否存在着空间上的重叠部分,借此间接地推测这些脑区中是否存在着镜像神经元。借助上述方法,研究者发现在人类大脑的顶下小叶的喙部(IPL)、中央前回( precentral gyrus)的底部以及额下回( IFG)的后部在功能上具有类似猴镜像神经元的视觉 -运动对应特征,而这些区域也是人脑进化上和猴脑镜像神经元同源的脑区,因此上述区域也被视为人类镜像神经元系统( mirror neuron system)(Rizzolatti & Craighero, 2004)。然而, Turella 等( 2009)对 33个支持人类大脑中存在镜像神经元的脑成像研究进行了全面的回顾和统计学上的分析。结果显示,如果以观察动作与动作执行过程中都会激活的脑区作为可能存在镜像神经元的脑区,只有 5个研究符合这一标准,且这 5个研究中发现的那些同时在观察与执行动作时激活的脑区依旧不一致。这意味着研究者在人类哪些脑区可以算作镜像神经元系统上并未达成一致。
其次,伴随相关研究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运动皮层之外的脑区被发现呈现出镜像属性,这促使研究者开始反思之前脑成像方法学上的缺陷是否导致了无法准确确认并定位人脑中的镜像神经元(Molenberghs et al., 2012)。一些研究者开始使用目前最先进的脑成像研究手段—— fMRI 重复刺激范式( repetition suppression paradigm)来准确定位镜像神经区域,并发现不少区域具有镜像特征(Hamilton & Grafton, 2006)。接下去,又有研究者改进了实验设计来排除在 fMRI重复刺激范式中假阳性结果的可能。他们认为,之前的研究仅仅通过确认单一重复抑制现象( umRS)就试图推测其存在镜像神经元是不够严谨的——因为在严格遵循镜像神经元的操作性定义下(即同时编码自身动作的运动表征和他人动作的视觉表征),一个可能存在镜像神经元的皮层区域不仅应该表现出单一重复抑制现象,还应该表现出交互重复抑制现象( xmRS)。在上述实验逻辑的指导下, Kilner 等(2009)在区域分析中发现只有人脑额下回中的一小个区域出现所谓的交互重复抑制现象; Chong等(2008)的实验中则只在顶下小叶中的一个区域发现了“类似”的交互重复抑制现象,但是不对称的交互重复抑制现象(先执行再观察动作时有抑制现象,而先观察再执行动作时则未出现抑制现象),暗示着这部分脑区没有完全符合镜像神经元的标准。 Lingnau等(2009)的实验中则未发现任何脑区出现对于动作刺激的交互重复抑制现象。这些结果表明,即使使用了更先进的脑成像处理方法、更精确的实验设计也无法令人信服地证实人脑中存在镜像神经元。
再次,即便将来有研究发现运动皮层出现交互重复抑制现象,还是有不少学者认为,囿于空间分辨率的成像技术无法进一步确定在有效执行与观察动作过程中都有激活的三维像素点( voxel)中的神经元是相同的。即使是再小的三维像素点也包含了上千个神经元细胞( Gallese et al., 2011)。因此,即便是通过重复刺激范式检测而得到确认的脑区,依旧只能算是“假定的镜像神经元系统”( putative mirror neuron system)。
最后,虽然 Mukamel 等(2010)的研究首次使用单细胞记录技术对癫痫患者脑中是否存在镜像神经元进行了检测,并发现在癫痫病灶附近的部分脑区中存在类似“镜像活动”属性的神经元。然而,由于该实验仅仅是癫痫治疗的附属研究,故而只能在经典镜像神经元系统之外植入电极,且最终发现的“镜像活动”属性也不符合 Rizzolatti给出的镜像神经元操作性定义。因此,该研究远非该领域的“判决性实验”( crucial experiment),反而引发了更多的争议(Casile, 2013; Welberg,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