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的语法化考察
高航,严辰松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河南洛阳471003)
(原载《外语研究》2007年第二期)
摘 要:作为一种解释语言现象的框架,语法化理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为语言研究的热点。语法化研究可以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进行。对现代汉语中的“头”进行共时的语法化分析表明,在“头”的意义的转化和虚化过程中,隐喻与转喻起着关键作用。此外,作为名词化标记的词缀,“头”的语法意义与其最初的实在意义仍然存在联系,其实在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对其分布有制约作用。这体现了语法化过程中的滞留原则。
关键词:语法化;认知语言学;头;隐喻;转喻
0. 引言
20世纪80年代以来,语法化成为语言学(尤其是功能主义语言学)中的一个研究热点。所谓语法化,指具有实在意义的词项或结构在某些语境下逐渐具有语法功能,并且在语法功能固定下来以后进一步发展出新的语法功能。(Hopper & Traugott, 1993/2001: F36)作为一种解释语言现象的框架,语法化关注的是语法形式及语法结构产生的根源、使用规律,以及它们对语言的影响。语法化的研究对于揭示语言演变的规律和语言共性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比如,语法化的研究者们发现,许多语言中的格标记往往从表示身体部位的运动动词发展而来,而时和体的标记往往来源于空间词汇,情态动词往往来源于表示领属关系或是愿望的词汇,而中动语态标记常常由反身词汇演变而来。(Traugott & Heine, 1991: 8)这些语法化现象表明,语法形式的产生与演变体现出跨语言的共性。
20世纪初索绪尔提出历时研究和共时研究的区分以来,语言的共时研究一直占据主流地位,而语法化研究的兴起使语言研究的重心从共时研究转向共时和历时并重。一方面,研究者们从历时角度考察语法形式的来源以及影响语法形式的典型的演变路径,认为语法化是语言演变的一部分,注重研究实词怎样在某些用法中逐渐成为语法单位,或语法单位怎样进一步发生语法化。另一方面,从共时角度看,语法化被看作共时存在的句法、语篇和语用现象,语法化研究在于对不断变化中的语言使用的模式进行动态考察。
语法化理论使语言学家们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语言,语法不再被看作一个不受外界因素影响的、自足的系统,而是一个受到认知和语用因素制约的过程。人类语言的演变是一个持续进行的过程,在语言的任何一个阶段都不会结束或完成。(Hopper & Traugott, 1993/2001: 17)从这一角度观察,语法化不仅是语言历时演变的过程或结果,而且同样存在并发生于共时的平面之上。在语法化框架内对于语言现象进行共时研究,能够提供更符合语言实际情况的描写与解释。语法化研究中的一个著名例子可以说明这一问题。英语中常常使用be going to来表达将来时态,而这一形式从实义动词go演变而来的。(Heine at al., 1991: 175ff;Hopper & Traugott, 1993/2001: 1ff)尽管助动词be going to从实义动词go转化而来的过程起源于15世纪或者更早时期,但这种语法化现象涉及的各个阶段在现代英语中同时存在。请看下面的例句(引自Ungerer & Schmid, 1996/2001: 255):
(1) Susan’s going to Londonnext month.
(2) She’s going to Londonto work at our office.
(3) She’s going to work at our office.
(4) You’re going to like her.
(5) You’re gonna like her.
(6) You gonna like her.
句(1)中go被作为运动动词使用,后面跟随表示方向的状语,句(2)中go同样是运动动词,但是比句(1)多了一个目的状语。句(3)中不再有方向状语,所表达的意义集中在将来要实现的某种意图。句(4)又有变化,主语不再是一个进行某种行动的施事,而是某种态度或情感的体验者。这里的be going to不再表达某种意图,而是基于当前情况的某种预测。在最后两个句子中,be going to的形式发生了音系上的变化,尤以句(6)中的形式最为彻底。“gonna”成为纯粹表示将来意义的功能词。这最后两个例子也表明,一个语言形式的语法化过程可能同时伴随着音系变化。
关于be going to的分析说明,语法化中早期的形式可能与后来的形式并存,语法化应被看作一个泛时过程(panchronic process),它提供了两个角度看待语言,即历时视角与共时视角。(Heine et al., 1991: 261)因此,语法化的研究可以有两种取向,即历时取向或共时取向。
语法化的过程是一个词义由具体到抽象的演变过程。(Heine et al., 1991)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词汇、形态和句法现象都是建立在共同的概念结构的基础上,它们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各自凸显概念结构的不同方面。(Ungerer & Schmid, 1996/2001: 255)语法形式或单位与实词范畴一样,都是多义范畴,语法化本质上涉及的是多义现象。
本文对于现代汉语中“头”这一常见词项进行语法化分析。正如以上论述表明,语法化不仅是历时发生的过程,同样是共时存在的现象。因此,本文试图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于“头”的语法化过程进行共时考察。文章将首先简要论述语法化的主要机制及动因,之后分析“头”在共时平面上的语义引申过程,并最终说明“头”转变为名词后缀及方位词后缀的语法化过程。
1. 语法化的机制及动因
Hopper & Traugott(1993/2001)提出,语法化的发生有两种机制,即重新分析(reanlaysis)和类推(analogy)。其中,重新分析起主导作用,类推起次要作用。所谓重新分析,按照Langacker (1977: 58)的观点,指一个表达式或一类表达式表层形式没有明显变化而内部的结构关系发生变化。比如,be going to visit John的结构本来是:表示方向的运动动词的进行体+目的状语小句(即be going + to visit John。但是,这一表达式在使用中逐渐被理解为be going to + visit John,这样虽然表层形式没有发生改变,但表达式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与此不同,类推指把现有的形式扩展到其他结构上,比如be going to从最初局限于动作动词逐渐扩展到其他类型的动词,如like。
重新分析在语言的组合轴(即线性成分结构)上起作用,能够产生新的语法结构,而类推在语言的聚合轴(即语言成分的选择)上起作用,不能产生新的语法结构。重新分析是隐性的,而类推是显性的,它们在语法化过程中交替起作用。(Hopper & Traugott(1993/2001: 57)
重新分析和类推是直接导致语法化发生的过程,它们都是语法结构层面的现象。语法化发生的实际情况是,语义往往首先发生变化,然后导致相应的结构变化,即出现形态句法的调整或音系的变化(Heine and Reh, 1984: 16)。这就涉及语法化发生的动因(motivation)问题。为什么一个表达式或一类表达式的语义会发生改变,之后导致其语法化?Heine (1997: 76) 提出,语言表达式之所以从实在意义演变到规约化意义,再到更抽象的语法意义,是由于以下几个动因引起的:隐喻和/或转喻性引申,语用含义及由语境诱导而产生的重新理解。Hopper & Traugott(1993/2001)重点探讨了语用推理因素在语法化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们认为,隐喻和转喻在语用推理中至关重要,其中隐喻与类推相联系,转喻与重新分析相联系。
2.“头”的本义及其引申
2.1 空间范畴与时间范畴
按照Lakoff & Johnson(1980,1987)的观点,人类身体本身的特征以及身体与周围世界的相互作用产生了“前-后”,“上-下”、“远-近”,“里-外”等空间范畴。在建立概念系统过程中,人类以自己为中心,把源于人类身体的空间范畴投射到其他范畴,把自己的体验引申到其他事物,如动物和植物身上,对它们进行分类和描述,从而赋予世界以秩序。
“头”的原初意义自然是指人类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脑袋。由于人类身体和动物身体上的相似性,“头”这一范畴很自然地被用于描述各种动物的最前面的部分,上面长着口、鼻、眼等的器官。动物的头部一般在水平方向上位于其身体的一端。人类的头部在直立状态时位于身体的最高处,在垂直方向上为身体的一端,而处于躺的状态时,则在水平方向上位于身体的一端。对于人类和动物来说,头是身体上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在认知上处于凸显地位。
“头”的意义被用于动物以后又引出与“头”相应的“尾”。由于有些无生命的物体与动物具有相似性,于是“头”和“尾”就又被扩展到它们身上,出现了“船头/尾”、“火车头/尾”等说法。然后,“头”和“尾”还被引申于其他无生命的事物或者抽象事物。如:
(7)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头”指河流的上游,“尾”指河流的下游)
(8) 队伍很长,从头到尾有两公里。(“头”指队伍的最前部,“尾”指队伍的最后部)
“头”也可以用来指称无生命事物的一端。被指称部分涉及的事物应该具有一定长度或高度,并且被指称部分通常应该是比较重要的,或者在认知上处于凸显地位。比如,现代汉语中常说“车头”、“船头”和“床头”。这是因为,人们往往在车头和船头位置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前面的事物,而床头比床尾在结构上更复杂一些,并且是人们睡眠时头部所在的地方。对于没有长度的事物,比如圆形的物体,一般无法用“头”指称它的某一部分。
有些事物的两端可能完全相同,或者同样重要,在认知地位上没有任何区别。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事物的两端都用“头”来指称,认为该事物有两个头。这种语义引申是很自然的,两个头或多个头的动物或人在一些虚构世界(如各种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中常常出现,因此现实世界中的许多事物也可以有多个头。这种情况下,“头”指称的是水平或垂直方向延伸的物体的两端或末梢。比如:
(9) 这个棒槌是两头儿粗,中间细。
(10)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
(11) 棍子的一头是红色的,一头是绿色的。
(12) 路的尽头是一个花园。
(13)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干活儿的人。
近几十年来语言类型学的研究表明,各种语言中的时间范畴都是通过空间范畴的隐喻化来构造的。空间范畴被认为来自人类身体本身的物理特点以及身体对于世界的体验,是更基本的范畴。(Lakoff & Johnson, 1980)空间范畴往往通过隐喻或转喻的机制,为时间范畴的概念化提供参照。笔者在对“头”的考察中发现,“头”在现代汉语中一个重要的抽象意义就是表示时间概念,而且在时间范畴的空间化过程中,转喻和隐喻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
“头”在现代汉语中一个主要用法是表示“时间上在先的、过去的时间”。比如,“头两个小时”、“头胎”、“头半夜”、“头几天”、“头两个星期”、“头个月”。为什么“头”可以指已经过去或较早的时间?这与人类生活的体验有关。动物典型的运动方式是头在前,尾在后,头部的移动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先于尾巴。人类在生物进化的初期阶段也是采取这种运动方式,只不过后来演变成直立行走。人或动物在运动时,头必定在空间上处于最前面,而在时间上比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更早出现,同理,船和火车这些物体在移动时,头在空间上和时间上都先于尾,因此“头”表示发生较早的时间,而“尾”表示“发生较晚的时间”。“头”、“尾”与时间“先”、“后”的这种联系可以称之为体验相关性(experiential correlations)(Grady, 1997):
头 前 (空间范畴)
头 早发生的事件(时间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