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析的学的方法和功能——关于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笔记
说明:《分析的社会心理学的方法和功能》首次发表于《社会研究杂志》,赫尔施费尔德—莱比锡,1933年。
精神分析学是唯物主义的心理学,它应该划分在自然科学之列。它指出,本能的驱动力和需要是人的行为后面的动机力量,这些驱动力在生理学上是以自身不可直接观察到的本能为基础而产生的。精神分析已经表明,人的有意识的心理活动相对说来只是人的心理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许多在心理行为背后起决定作用的冲动是的。它特别揭示了个人和集体的意识形态是植根于本能之中的特定愿望和需要的表现,表明了我们的“道德”和理想动机是本能的驱动力在某种程度上加以伪装和文饰的表现。
与那种把本能分为饥饿本能和爱本能的流行划分颇为合拍,也是从假定保存本能和性本能这两组本能开始的,【1】并把它们作为隐藏在人的心理生活背后真正的推动力量,他把性本能所固有的能量称为里比多,并把从这种能量中引发出的心理作用叫做性欲的。【2】至于性本能,弗洛伊德扩大了该术语的通常用法,把诸如生殖器冲动之类的一切受肉体条外限制的冲动都包括在它之下,这些冲动依附于身体的一定性感带,并追求令人快乐的紧张的释放。
弗洛伊德假定心理活动的首要原则是“快乐原则”,它是解除本能的紧张的冲动并以某种方式给人带来最大限度的快乐。快乐原则受到“现实原则”的限定:对现实加以思考可以使我们放弃或延宕享乐,以避免更大的不舒适或者在今后某时得到更大的快乐。
弗洛伊德看到了个人的独特的本能结构受两个因素的制约:个人由遗传而得到的身体素质和个人的生活经历——特别是童年早期的经历。弗洛伊德由此假定,人天生的体质与生活经历形成了一个“互配的锁链”,而分析学的特定任务就是探究和揭示生活经历对遗传下来的本能素质的影响。因此,这种分析的方法是探微取幽的历史的方法:它通过了解生活史来寻求理解驱动力结构。这种方法对健康人的心理生活卓有成效,对病人和心理症患者也同样行之有效。心理症患者和“正常人”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成功地使他的本能结构适应于生活的现实需要,而前者的本能结构却遇上了有碍他圆满地适应现实的某些障碍。
为了尽可能清楚地阐述性本能可以调节并适应于现实,我们必须指出一些使性本能与自我保存本能明显区别的特点。例如,不同于自我保存本能,性本能可以延缓。自我保存本能更为迫切,因为如果它们长期得不到满足,死亡就会接踵而至;简言之,其满足的长期拖延在心理上是不能容许的。这意味若自我保存本能超过性本能而居于首位——不是说自我保存本能自身比性本能的作用更大,而是说万一它们相冲突,自我保存本能更为紧迫。
此外,植根于性的驱动力可以被压抑,而起源于自我保存本能的欲望却不能简单地从意识中消除并将其置于无意识之中。两组本能之间的又一重要区别是性本能可以得到升华:换言之,性愿望可以用一种把最初的性目标移走的方式就能得到满足,而不是直接地得到满足,即这种满足能与其他自我成就合为一体。自我保存本能却不能达到这样的升华。更何况,自我保存的驱动力必须通过真实的具体的手段才能满足,而性驱动力常常是通过纯粹的臆想来满足的。一个人的饥饿只能用食物才能解除;他希望被爱的欲望却能够通过幻想一个善良的慈爱的上帝来满足,而他的施虐淫的倾向可从性虐待狂的景况和幻想中得到满足。
性驱动力不同于自我保存的驱动力的最后一个重要区别是,性驱动力能在那些高度可互换的、可更替的方式上表现出来。如果一种本能的驱动力没有得到满足,它可以用其他各种驱动力来代替,而这些不是内部动机就是外部动机的满足是可能实现的。性驱动力的可互换性和可更替性是理解心理症患者和健康人的心理生活的关键之一,它是精神分析理论的一块基石。它又是一个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社会事实。从统治阶级的观点看,它准许群众获得那些社会的提供和欲求的适当的满足。【3】
总而言之,可以这样说,性本能比自我保存本能更有伸缩性、更易扭曲,它能被延迟、能受压抑,能得到升华,还能互换。前者依赖后者,跟着后者亦步亦趋。【4】性本能的较大的可塑性和可变性并非意味着它们能够永久地处于不满足状态;性本能不仅有肉体的最小存在,而且有心理的最小存在,它必须要得到最小限度的满足。正如我们在这里已经指出的那样,两组驱动力之间的差别确切地表明,性本能可以作出巨大的改变,以适应现实的满足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是适应生活的具体条件。它们通过这种适应而成长和发展,只有在患有心理症的个人身上,我们才遇到这种适应能力的失常。精神分析学特别倚重性驱动力的可变性。它教诲我们要根据个人的生活经历来理解其本能结构,看一看前者怎么样影响后者。生物器官对社会现实的积极和消极的适应,即本能是精神分析学的关键概念,对个人心理学的所有探究都是从这一概念出发的。
弗洛伊德从一开始直到后来都十分关心个体心理学。可是,一旦本能被发现是人的行为后面的动机力量,一旦无意识被视为人的意识形态和行为方式的源泉,精神分析作者们便不可避免地会尝试把个人问题转移到社会问题上来,从个体心理学转到社会心理学。他们不得不采用精神分析学的技巧去揭示社会生活(包括、风俗、政治和教育)中明显的非理性行为方式的隐秘的源泉。这显然意味着:只要他们将自己限制在个体心理学范围内,他们就会遇到那些力图避免的困难。
但是这些困难并不改变探究本身曾是精神分析学出发点的一个合乎逻辑的科学结果。假如本能的生活和无意识是理解人的行为的钥匙的活,那么,精神分析学大谈隐藏在社会行为底下的动机也就当之无愧了。因为“社会”也是由活生生的个人组成的,他们同样必须受到精神分析学在个人身上发现的心理学规律的制约。
如果象威廉·赖希等人那样,将精神分析学局限于个人心理学范围,并且对它在政治、阶级意识等社会现象中的适用性加以驳斥,那就似乎是大谬不然了。【5】在社会学中研究的一个现象当然并不意味着它不能成为精神分析学的对象(这无异于研究一个物体的物理特性而排除它的化学方面的研究)。他们的意思无非是说,由于心理因素在现象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所以它就是精神分析学唯一的、全部的对象。那种认为心理学只研究个人而社会学只研究“社会”的论点是不足为椐的。因为正如心理学始终是研究社会化了的个人一样,所以社会学也始终是研究个人的群体,这些个人的心理结构和机制必须予以考虑。后而我们将讨论心理因素在社会现象中所发挥的作用,并说明分析的社会心理学的功用。似乎与精神分析学既最类似、而又最不同的社会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
因为它们同是唯物主义的科学,所以它们之间的联系点似乎也最多。它们都不是从“观念”入手的,而是从世俗的生活和需要出发的。它们对意识的评价尤为接近,二者都视意识为其他隐秘的力量的反映,而不是把意识当作人的行为后而的驱动力量。可是一旦触及到真正制约人的意识的因素的本质时,两种理论之间又似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历史唯物主义把意识看作是社会存在的表现;精神分析学则把意识看作是由本能的驱动力决定的。人们产生这样一些问题是不可避免的:这两种观点互相矛盾吗?如果不矛盾,它们是怎样联系的?运用精神分析学的方法能够丰富历史唯物主义吗?如果能,那又怎样丰富呢?
然而,在我们探讨这些问题之前,似乎有必要审视一下把精神分析引入社会问题研究的前提。【6】弗洛伊德从未认为脱离了一切社会联系的孤立的人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
“个体心理学的确关心个体的人,它研究那些个人竭心尽力满足其本能驱动力的方式。可是只有在十分罕见和特定的例外的情形下,它才将这个人与其他人的关系抽象出来。在个人的心理生活中,其他人通常必须作为模范、对象、帮助者或对手而考虑进来。因而从一开始在这个广义的却合乎逻辑的意义上看,个体心理学同时也就是社会心理学。”【7】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基本上排除了那种把诸如“社会”与“群众灵魂”或“社会灵魂”相关的社会情结等群体作为社会心理学对象的错误观念。说得更准确些,他总是从这样的事实入手进行研究,即每一个群体纯粹是由个人组成的,只有这样的个人才是各种心理属性的主体。弗洛伊德同样拒绝接受“社会本能”的概念。他感到人们所称之为“社会本能”的东西“不是一种原始的、基本的本能”。他认为,“社会本能的发展根源是在象家庭这样的狭小范围内。”他的观点导致的结论是,社会把它们的起源、强化和衰落归因于特定的生活条件和环境关系对本能的影响。
在弗洛伊德看来,正因为社会化了的人始终是心理学的对象,所以他看到了人的环境和生活条件在人的精神发展中,以及在我们从理论上对它的理解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弗洛伊德识别了生物学的和生理学的本能的影响;而他特别强调的是这些本能在什么等级上可以被限定,并且指出坏境、社会现实是限定本能的因素。
因而,精神分析学看来包含着若干先决条件,这些先决条件使精神分析学方法对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大有裨益,并排除了与社会学的矛盾。它力图认识一个群体成员所共有的心理特性,力图从人们共有的生活经历方面来解释这些共同的心理特性。然而,这些生活经历并不是发生在个人的、偶然的领域之内,而是与这个特定群体的社会经济状况相一致的,群体越大,这一点就越正确。因而,分析的社会心理学力求根据一个群体的社会经济结构,来理解该群体的本能器官及其性欲的、大体上的无意识的行为。
下面一种反对意见看来是理所当然的。精神分析学以最早的童年期的生活经历来解释本能的发展,也就是说,它依据的那个时期,人几乎还不曾与“社会”发生任何联系,只是生活在家庭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圈子内。那么,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论,社会经济关系怎么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意义呢?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正棘手的问题。对成长中的孩子首要的决定性影响当然来自家庭。但家庭本身及其所体现的一切典型的内部关系和教育理想,反过来又受到该家庭的社会和阶级背景的制约;简言之,它们是受到家庭所立足的那个社会结构的限制。(比如:父与子之间的感情关系在作为资产阶级的父权制社会一部分的家庭中,与在作为母权制社会一部分的家庭中是截然不同的。)家庭是中介,社会或社会阶级通过家庭将其特定的结构在孩子身上,从而也在成人身上打下了烙印。家庭是社会的心理上的代理者。
迄今为止,绝大多数精神分析学著作都致力于将精神分析应用于社会问题,但它们并未满足对任何分析的社会心理学负有的义不容辞的要求。【8】它们在评估家庭的功能时出师不利。它们清楚地看到,个人只有作为一个社会化了的人才能被理解。它们认识到,正是孩子与家庭中不同成员之间的关系对他的本能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作用。但是它们几乎完全忽视了这一事实:就家庭本身的整个心理结构和社会结构而言,家庭及其一切特定的教育目标和情感态度是特定的社会结构和(在更狭窄的意义上)阶级结构的产物;家庭实际上纯粹是它由以产生的社会和阶级在心理上的代理者。它们找到了解释社会对的心理影响的正确的出发点,但没有足够的重视它。
这怎样可能呢?纯粹是因为这些精神分析的研究者们和每一个资产阶级研究者、甚至那些进步的研究者共同抱有一个偏见,他们被这个偏见蒙蔽了。他们把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社会变成了一个绝对的社会;他们或多或少有意识地相信,资本主义社会是“正常”的社会,它的条件和心理因素对一般“社会”是有代表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