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首先通过对相关精神分析文献的梳理,阐明了俄底浦斯情结的解决是通过象征性的阉割和弑亲来完成的;进而结合对中国文本的考察,提出了在中国文化下俄底浦斯情结尚未(在象征层面)被彻底解决的假设。
【关键词】俄底浦斯情结 象征 阉割 弑亲 中国文化
前言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本世纪初的十几年里,中国文化背景下的俄底浦斯情结问题一度成为国内外精神分析学者讨论的热门话题。应该说,该学术热点的出现,与这段时期精神分析在中国经历的转变相关联:从一开始的理论介绍进展到临床实践。由于的俄底浦斯情结理论曾经是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构成,而在中国乃至整个亚洲文化中却又鲜有与古希腊神话俄底浦斯王类似的文本,于是该理论是否能够以及如何运用于中国人的或症状结构这一问题就自然成为争论的焦点。近年来,关于此问题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个角度:俄底浦斯情结在中国(或亚洲)文化中的表达(郑仰澄 1997;曾文星等 2004;古明东 2006);用俄底浦斯情结理论来解读中国(或亚洲)的文本或人物(Nadine M. Tang 唐,Bruce L. Smith 史密斯 1996; 2002;施琪嘉 2004);提出不同于俄底浦斯情结的其它理论来解释中国人的无意识结构(霍大同 2000)。但随着精神分析临床化在中国的迅速推广以及各种当代流行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大量引入,这一围绕经典弗洛伊德理论的跨文化探讨在不知不觉中已褪去了当年的热度。
回顾这些研究,大多基于中国传统故事文本(神话、民间传说、文学作品等),从孩子与父母这一两代与两性交织的三角关系展开分析,基本抓住了俄底浦斯情结是“孩子体验到的指向父母的爱和敌意愿望的有机整体”这一定义,并且在现象层面就中国文化下俄底浦斯情结的表现方式以及解决方式提出了不少颇具价值的洞见。但另一方面,这些研究似乎又没有完全回答,中国文化下的俄底浦斯情结是否被彻底解决了的问题?
如果回到《俄底浦斯王》的故事中,我们会发现乱伦与弑亲(在俄底浦斯王的故事中具体表现为是弑父)是两个核心主题。但事实上,在从孩子走向成人的发展过程中,发生的往往不是实际的而是心理层面的乱伦和弑亲(Loewald 1979),对此,卢瓦德有这样的描述:“在俄底浦斯的语境中,原型就是弑亲和乱伦。……(弑亲和乱伦紧密相关,代表着基本的本能攻击性和性欲中越轨的和‘邪恶’的方面。)如果弑亲和乱伦没有发生在现实中,它们仍然会在心理现实层面起作用。”所以,所谓解决俄底浦斯情结也就是要在心理现实层面解决乱伦与弑亲的问题。本文的第一部分将通过对西方经典精神分析文献的考察,提出乱伦与弑亲是在一个象征维度被解决的(分别通过象征性阉割与象征性弑亲);本文的第二部分将考察中国文本中关于乱伦与弑亲主题的表达方式;本文的第三、四部分将根据前面的结论,尝试讨论中国文化下的俄底浦斯情结是否被解决的问题。
1 俄底浦斯情结的象征性解决
1.1 乱伦禁忌与象征性阉割
由于乱伦禁忌是俄底浦斯情结的理论基点,所以弗洛伊德专门提出了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的理论作为对俄底浦斯情结理论的完善。在弗洛伊德看来,阉割情结对处于阳具阶段(phallic stage)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最关键的作用在于迫使其“放弃客体投注代之以认同。父亲或父母的权威内投到中,由此形成了超我的核心,它取代了严厉的父亲的作用,并永久地建立了对乱伦的禁忌……”,并且“……俄底浦斯情结的破坏是由阉割威胁引起的。”
遗憾的是弗洛伊德仅仅从想象层面来谈对阴茎(解剖学意义上)的生理阉割,从而导致了许多误读。事实上,“阉割情结必须在文化秩序的意义上予以理解……”或者说,“使乱伦禁令生效的阉割威胁是这样一种法则的体现,这一法则建立人类的秩序。”对此,克莱因从母亲对孩子给予规则——接受断奶以及清洁训练——的意义上赋予了阉割以象征的含义,提出在孩子“……发展的早期阶段……就心理现实而言,母亲已经扮演了阉割者的角色。”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规则让孩子遭受挫折并迫使孩子从与母亲合二为一的原初状态中剥离(deprivation)出来,让其开始寻求新的客体,并进入到早期的俄底浦斯情势中。
沿着克莱因的思路,最终在理论上澄清了俄底浦斯情结的解决是通过象征性阉割来完成的。拉康重新解读了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提到的对原始父亲的谋杀所蕴含的文化意义,把在弗洛伊德那里执行阉割威胁的父亲的角色从现实层面提高到了象征的层面。
拉康指出,最初父亲是作为图腾和禁忌的万能的“原始部落的父亲”出现的,他是一个没被包括进法律的立法者,因为他就是法律,他接近所有女人,而不许别人接近。儿子们杀死了“原始部落的父亲”,弑父的犯罪感让父亲成为了图腾,同时也让儿子们“以父亲的名义”(Nom-du-père,或译作“父姓”)颁布了乱伦禁忌的规则。由于这时“颁布法律的父亲是死去的父亲,即父亲的象征……”所以拉康提出了“象征的父亲”(Père symbolique)的概念。所谓象征的父亲,不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父亲,而是法律、规则和社会秩序的代表,是象征秩序中的一个位置,一种父亲的功能——施加法律、控制欲望,介入母亲和孩子想象的二元关系并在两者之间引入一个必要的“象征的距离”。由于象征的父亲是规则的代表,其中的核心规则是乱伦禁忌的规则,而乱伦又是俄底浦斯情结的核心主题之一,所以象征的父亲就在俄底浦斯情结中具有关键性的作用。正是由于象征的父亲以不同的、或隐或显的方式介入俄底浦斯情结各阶段,主体才逐渐认识一套先于自己存在的规则,并通过认同于象征的父亲得以进入社会秩序。虽然现实中没有人可以完全地代表象征的父亲,但是有可能通过行使象征的父亲的功能占据这个位置,不过有时候是以一种非常隐蔽的方式。这一点,可以在下文的俄底浦斯情结的各阶段中体现出来。
象征的父亲对主体实施的阉割,不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阉割,而是“一种施加于想象的客体之上的象征行为”,即象征性阉割。主体试图通过认同于想象的客体来满足母亲的欲望,而象征性地阉割这一想象的客体,就意味着对乱伦的禁止,这是象征的父亲施加的规则。从另一个角度说,当主体接受象征性阉割时,它的含义在于:主体放弃了成为母亲欲望的客体,同时也放弃了某种享乐,因为他认识到这种享乐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获得的,于是接受乱伦禁忌的规则,进入象征秩序。这标志着俄底浦斯情结的解决。象征性的阉割也需要俄底浦斯情结的三个发展阶段才能完成:
第一次的俄底浦斯情结是以想象的三角关系——母亲−孩子−石祖(Phallus)——为特征。在镜像阶段(Mirror Stage),孩子和母亲是一种想象的二元关系:孩子感觉母亲是拥有石祖的全能的母亲,自己从母亲那里得到满足,也幻想母亲从自己这里得到了满足,自己就是母亲欲望的全部。但随后孩子发现母亲在自己之外还有其它欲望的对象,母亲是缺乏石祖却欲望着石祖的母亲。当然,这里的石祖并不是一个具像概念,而是在想象层面上代表着母亲缺失的那个东西。于是孩子把想象的石祖当作是母亲欲望的客体,孩子试图认同这个客体,去满足母亲的欲望。拉康指出,这里,“想象的石祖作为第三者出现在想象的三角关系中,意味着,象征的父亲已经在第一次(俄底浦斯情结)中起作用了”。
第二次的俄底浦斯情结是以“想象的父亲”(Imaginary Father)的干预为特征的。这里想象的父亲指的是“一种意象,即主体在想象中构建的父亲形象的所有成分”。换句话说,当孩子感觉到自己不是母亲欲望的全部时,在想象的层面会感觉母亲欲望着自己之外的一个对象,即想象的父亲。想象的父亲将法律施加于母亲的欲望之上:一方面,否定母亲拥有石祖;另一方面,禁止孩子接近母亲,也就是禁止孩子成为母亲欲望的客体。想象的父亲的介入,常常是通过母亲的言语实现的,在母亲的言行中孩子感受到母亲对父亲的法律的尊重。这里,父亲的法律意味着象征的父亲已经在场,通过想象的父亲这个代理人,乱伦禁忌在这个阶段就开始生效了。但是,由于想象的父亲是全能的(不管作为理想的父亲,还是作为残暴的剥夺者),主体无力反抗,只能接受他强加的规则,也就是说,在这里虽然规则开始生效,但是还没有被主体完全内化。
第三次俄底浦斯情结是现实的父亲(Real Father)的插入,形成了母亲-孩子-父亲的三元结构。这里,现实的父亲不一定是生物学的父亲,他可以是所有行使父亲角色的形象。现实的父亲通过显示自己拥有母亲欲望的石祖,让孩子意识到成为石祖是不可能的事,与现实的父亲竞争自己总是失败者。这样,现实的父亲阉割了主体,确切地说,现实的父亲作为象征的父亲的代理,实施了象征性阉割。这里现实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个保护者,他让孩子从中摆脱出来,将欲望和规则统一起来。至此,主体放弃乱伦的欲望而认同于乱伦禁忌的规则——接受了象征性阉割,进入象征秩序。
可以这样描述俄底浦斯情结的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孩子认同于想象的石祖,第二个阶段认同于想象的父亲,最后一个阶段认同于现实的父亲。而想象的石祖、想象的父亲和现实的父亲都指示着象征的父亲的在场。经过这三次认同,主体完成的是对象征的父亲的认同,也就是对乱伦禁忌的规则的认同。这个过程,与象征性阉割的完成是同一个过程,虽然“阉割只有在第三和最后一次俄底浦斯情结中才实现”,但是作为过程,象征性阉割也参与到了三次俄底浦斯情结中。只有到俄底浦斯情结的第三个阶段,主体才算形成对规则的认同,而滞留于任何一个阶段,都会产生相应的问题。
1.2 象征性弑亲与自主性的获得
如上所述,乱伦冲动的解决方式是主体接受象征性阉割——内化乱伦禁忌的规则并形成超我。同样,俄底浦斯情结中另一个核心主题——弑亲——也是在心理层面通过一种象征性的方式来解决的。
为什么这里使用的术语是“弑亲”(parricide)而不是“弑父”(patricide)?卢瓦德1979年在“俄底浦斯情结的消退”一文中专门给予了说明,他认为应该从一个更宽泛的象征层面来理解这个问题。所谓“弑亲”,韦氏词典(第二版)上的解释是:某人杀害了于己有特定的神圣关系者,如父亲,母亲、其他亲属或(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统治者。弑亲与弑父一词的区别在于,弑亲不仅限于杀父,它包括杀害父母或近亲,或是杀害代表或象征父母的人。由于父母对于子女的生育、喂养、保护等诸多行为建构了父母与孩子的亲子关系的神圣纽带,同时也铸造了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威身份,所以通过弑亲——杀害父母似的权威者——孩子便犯下了侵犯自己与父母之间的神圣纽带的罪恶。
那么,究竟什么是象征意义上的弑亲行为?可以从如下层面来理解:
首先,放弃乱伦冲动并接受禁忌规则意味着超我的形成,它一方面代表着孩子对于规则的接受,但另一方面,“……超我作为俄底浦斯情结的继承者,是从弑亲行为中产生的,它既代表着罪感,也代表着对于篡夺权威的赎罪。”关于这一点,前文拉康关于象征的父亲的阐释说得尤其清楚:儿子们杀死了原始的父亲,由于自罪感把父亲作为图腾,同时又因为恐惧——害怕自己遭受同样的命运——而建立了乱伦禁忌的规则。所以从象征层面讲,超我的形成并不完全是一个被动接受规则的后果;相对于简单地压抑乱伦愿望,超我的形成包含积极的态度,并且还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弑亲的行为。因为“在一个重要的意义上,通过完善我们的自主性和超我,并建立一个非乱伦的,我们正在杀死我们的父母。我们夺走了他们的权力、能力以及他们对于我们的责任,同时,我们也在放弃、拒绝他们作为我们的力比多客体。简言之,我们破坏了他们身上曾经对于我们非常重要的那些东西。”也就是说,超我的形成意味着我们必须选择放弃内心深处与父母的乱伦纠葛,重新建立新的客体关系,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开始割断对父母的并破坏亲子关系这一神圣纽带。在象征层面,这本身就是一种弑亲的行为。
其次,更进一步讲,当乱伦禁忌被内化为超我的规则时,不仅意味着孩子与父母的关系将从乱伦的客体关系转换成非乱伦的客体关系,同时也意味着每个孩子将开始进入一个道德秩序的成人世界。正如卢瓦德在俄底浦斯情结的定义中所描述的那样:“俄底浦斯情结是精神分析学的一个理论构建和关注焦点,以期回答人类的一个根本的问题:孩子是如何开始并进入到成人的世界和道德秩序中的。”这一转换将关系到每个个体在成长过程中独立于父母的自主性的获得。事实上,面对乱伦和弑亲冲动带来的罪感,孩子有两种应对方式可以选择。一是选择自我惩罚来消除这种罪感,但这不是一个积极的方式,因为惩罚是服从于压抑机制的产物,所以无论惩罚是来自自己还是他人,都只能带来更多的罪感。而另一个方式是选择在心理层面真正地从父母那里独立,并对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卢瓦德指出:“……不夸张地说,对自己的生活及其行为承担责任,在精神的层面等同于谋杀父母,也等同于犯下弑亲的罪行,并让自己陷入罪感。这不仅是因为通过从父母处夺取权威而破坏了父母的权威,并且还因为如果这个过程被彻底执行,父母作为力比多客体会被破坏。”但相对于自我惩罚的方式,这是一个积极的选择,因为“自我责任,包括心理层面上的以及以象征形式的…弑亲,从一般的道德观念来看是一种罪行。但它不仅仅是人类在自我解放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罪过(和被逐出伊甸园及原罪相比较);同时,自我责任也是对这一罪行补偿性的赎罪。没有弑亲这一罪感的行为就没有自主性本身。”卢瓦德认为:“在人类争取自身的解放和独立以及追求爱的客体的意义上,心理层面的弑亲行为是一个必要的进步。”
综上所述,所谓象征性弑亲是孩子在心理层面通过放弃对父母的乱伦情感依恋关系从而获得自主性并选择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一方式完成的。而放弃对父母的乱伦纠缠既是象征性阉割的结果,也是象征性弑亲得以可能的原因——尽管象征性弑亲是在孩子成长发展的过程中逐步展开的。所以,象征性阉割与象征性弑亲在逻辑上是内在相关的。
2 中国文化中乱伦与弑亲的主题
2.1 乱伦:隐匿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