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乐园
颠覆成见的实验
1960—1970年,科学家开始研究成瘾行为。他们试图依据动物实验结果来界定渴望、忍耐、戒断症状等反应。其中有些实验相当匪夷所思,例如:以吹箭方式将含有幻迷药的针筒射入大象体内,或用导尿管直接将巴比妥酸盆(barbiturate)注入猫的胃部。单是可卡因,就有五百多项实验仍在进行。有些实验将子绑在椅子上,有些则以老鼠为实验对象。老鼠的神经系统与人类极为相似,因此老鼠便成为了研究成瘾行为的最佳对象。几乎所有实验都着眼于特定物质无法抗拒的假设,实验结果也都印证了动物会自发性地摄取神经毒素,剂量之多甚至可以致命。然而1981年,亚历山大(BruceAlexander)、柯姆斯(RobertCoambs)、哈达韦(PatriciaHadaway)三人决定挑战这些传统动物实验所秉持的主要假设。他们认为,将猴子绑在椅子上倒立好几天,给它控制器,一按钮就有药物可以舒缓痛苦,这种实验方式无法证明药物使人上瘾,只能反映个体受外力束缚的影响,包括社会、生理、心理各方面的限制。他们打算让动物置身舒适环境,再测试其是否依然对药物上旗。若确实如此,那么药物就必须视同妖魔加以管制,然而动物若未成瘾,这些研究者就认为,问题主因也许不在生理,而是出于文化。
我认识一名有毒瘾的人。63岁的艾玛,在新英格兰区一所小型理工学院担任院长。不管工作或私底下,总是衣着时髦,光鲜亮丽。今天她穿亚麻长裤,披着酒红色围巾。几个月前,她背痛得很厉害,原本像积木堆叠整齐的脊椎开始逐渐松脱移位。为了解决问题,她决定接受手术。她醒来之后,背上多了一道缝合的痕迹,医师给她一瓶棕色液体——强力止痛药OxyContin【1】, 这种强力麻醉剂可让她免于疼痛。
古人所说的鸦片,又称为鲜红生命之舵、快乐星球、天堂的牛乳。根据古希腊典籍记载,鸦片可以治疗“长年头痛、癲痫、中风、呼吸不顺、腹痛、丁香草中毒、脾脏结石、妇女病、、所有恶性传染病”。鸦片这种奇特的物质,萃取自细长的罂粟花,浑圆果实中满是种子。19世纪英国妇女以凿粟子泡茶喝,并以此安抚哭闹不停的小孩。当年在烟雾迷漫的伦敦街头,鸦片可以公开贩售,号称“镇定剂”、“温斯洛太太的抚慰糖浆”。鸦片可能是最早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也是今日常见中枢神经兴奋剂利他林(Ritalin)【2】的前身。
艾玛对这类药物却有不同看法。手术治好她的背痛,但却让她“离不开止痛药,那很可怕。我以前从没想过药物成瘾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看到罂粟花,再也不觉得它漂亮了。”我到她家作客,听她谈起一件事。这天艾玛一边看着英国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书,一边用电话和秘书讨论教职员的应聘程序,还能跟我讲述它的亲身经历。她不讲我也看得出来。超过两小时没服药,她开始发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药罐里拿出两颗药片,放进嘴里。她没办法不吃药,就像植物无法不向光生长。
我们的祖先认为鸦片是万灵丹。我们还知道,注射鸦片会导致嗅觉失灵,更别提共用针头的风险。我们知道药物具有成瘾性。注射海洛因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成瘾反应,如果吸食可卡因,起初会有激烈反应,身体不停晃动,之后则需要更多剂量,才能达到同样效果。媒体与医药界将这些药物的知识反复灌输给我们,证据来自对脑部断层的扫描,人脑因为渴望这些药物而呈现红色影像。这种说法相当普遍,我们也都深信不疑。
然而,心理学家亚历山大博士告诉我们,这些证据终究也是文化的产物。亚历山大博士住在英属哥伦比亚区温哥华市,多年来致力研究成瘾行为。他发现影响是否成瘾的因素,不在于药物性质,而是受众多社会不利因素交互作用的影响。我们可以说炭疽病毒会导致肺部病变,但没有任何化学物质会导致成瘾反应。在亚历山大的理论中,成瘾并非确实存在的现象,而是某种证据薄弱、构思草率的个人叙述。因此他相当质疑艾玛或嗜性匿名者互诫协会(Addicts Anonymous, AA)的说法。此外,杰利内克(E. M. Jellineck)在1960年代首先将酒精中毒列入疾病,后有奥尔兹(James Olds)与米尔纳(Peter Milner)研究发现,笼里的老鼠肚子再饿,宁可服食可卡因,也不吃食物,直到饿到骨瘦如柴而死。亚历山大也质疑这些研究的效度。他提出两项惊人的主张:一是“药物本质会导致上瘾”的说法并无事实根据;二是即使不断接触药性最强的药物,也未必会导致成瘾问题。
亚历山大说:“多数民众可能会使用药性最强的物质,就算反复服用,也未必演变成无可救药的毒瘾。”
综观历史,亚历山大所言也许不假。禁酒运动(temperancemovement)【3】之前,鸦片可以合法贩售。成瘾比率也都维持在1%左右。尽管艾玛这类实例比比皆是,但亚历山大信手拈来,就可举出许多研究印证其观点,就像音乐家随意舞动手指,音符便流泻而出。一项15年前完成的研究显示,大多数住院病人,尽管长期注射髙剂量的吗啡,在疼痛消除后,皆能顺利停用吗啡。另有一项针对安大略湖区居民的研究显示,95%服用可卡因的民众,平均每月服用不到一次。1974年一项研究,针对旧金山地区27名固定服用可卡因的民众,进行的为期11年的追踪观察显示,所有受试者皆能妥善控制用药状况。只有一人在这段期间对可卡因产生药瘾,11名受试者表示,曾经一度每天服用,但目前已无此状况,当中7人服用剂量已由7克减少到3克。亚历山大特别喜欢引用越战士兵的实例,来解释药物成瘾的现象。90%在战时养成海洛因毒瘾的士兵,在战后返家后随即停用海洛因,丝毫不困难。还有另一项关于纯可卡因的研究更为惊人,1990年针对美国青年的研究显示,5.1%的年轻人曾吸食过纯可卡因,但只有0.4%在受访的当月还继续吸食,不到0.05%的人在受访当月吸食天数超过20天。亚历山大兴奋地告诉我:“这显示出即使世界上最具成瘾性的药物,服用后上瘾的比例不到1%。”
还有其他研究可以印证亚历山大的观点。他也喜欢高谈阔论这些研究,简直就像在传教。他讲话带有些许柔和的英国口音,但仍给人以强势的感受。他瞪大双眼,眼睛透过镜片放大后,看起来好像受到惊吓。他双手环抱胸前,举证说明自己的观点。我问他:“你使用过任何毒品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有时让人略感怪异。他说:“我和某些朋友在一起时会吃些幻迷药,但不是固定服用。这样做让我更深人了解自己。”他暂停片刻,我等着他继续。他说:“有一次我吃了一些幻迷药,觉得头痛欲裂。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自由活动。我当时想:‘我应该快死了吧!’我躺下来打算等死,心跳仿佛就要停止。我知道这种感觉无法压抑,我—停止挣扎,马上可以从痛苦的地狱来到舒适的天堂,飘飘欲仙。从此之后,我就不在乎道德不道德的问题。”
我问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他说:‘‘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亚历山大很适合担任幻迷药的代言人。根据亚历山大的经验。幻迷药不仅可以让你超脱肉体拘束,而且只需片刻,就能带领你进入乐土,显然也不会产生严重后遗症。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我是心理学从业人员,曾在许多防治药物滥用的机构工作,亲眼目睹药物成瘾的威力。亚历山大的说法只能当成某种宣传用语,不过他所说的话确实有真实的成分。尽管有些东西还有待商榷,但颇能鼓动人心。亚历山大通过设计缜密精良的实验取得的真凭实据,不仅印证他的假设,而且也为那些他喜欢引用的研究提供了坚实的论据。你可以反驳,也可以赞同,并随他进入奇幻古怪的境界,颠覆你原先的假设,眼前一片开阔,满是奇花异草。
亚历山大从小生长在一个爱国强烈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军官,退役后到通用公司担任工程师,他去世前几年,总是会命令旁人称他上校。亚历山大的照片显示,他年轻时是个英俊挺拔的美男子,19岁时他和一位美女结婚,搬到俄亥俄州的牛津市。那里气候寒冷,混浊的俄亥俄河两岸都是金黄的玉米田。两人的很快降至冰点。亚历山大之后前往迈阿密大学研读心理学,在那段期间他看到哈洛的猿猴实验影片,“我心想,这个人是研究爱的本质的。而我情场失意,应该向他请益”。亚历山大真的写信给哈洛,并获得威斯康星大学人学许可。于是他满怀希望前往麦迪逊,攻读硕士及博士学位,探究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亚历山大长途跋涉,前往一个更为寒冷的地方。他来到哈洛的实验室,随即奉派去观察缺乏母爱的猴子。他的任务就是看着这些母猴啃咬自己所生的小猴或以其他方式虐待它们,并记录每天出现几次这些行为。他注视这些猴子,但更注意观察哈洛。亚历山大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随时都醉醺醺的。我常常在想,什么力量让这个人如此茫然、不知世事?我来哈洛这里是想了解爱,但最后却开始思索成瘾行为。”
越战爆发,已经离婚的亚历山大抛下两名还在学步的幼子,前往加拿大,因为“我变得很偏激,无法再待在那个国家”。他跨过国界,应西门菲莎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之聘,担任心理学系助理教授。也许是上天安排,亚历山大教一门有关海洛因成瘾的课程,但他对海洛因一无所知。于是他到温哥华一家治疗药物滥用的医院实习,在这里使他首度从非药理学的角度来看待成瘾行为。“有位病人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的工作是在圣诞节前后在某家购物中心扮演圣诞老人。他若不吸食海洛因,就无法工作。只要吸食海洛因,他马上精神抖擞,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套上黑色橡皮靴,一连微笑6个小时都不累。我那时候开始思考,也许有关药物滥用的理论都错了。人类使用药物,并非药物成分致使其不得不一再服用,而是服用药物可以让自己适应环境的苛刻考验。”
亚历山大的观点显然与当时的理论相左。现代研究者逐渐承认,成瘾行为受“多重因素”(Complex factors)的影响,但亚历山大的主张依然与今日的主流论点抵触。综观药物滥用的文献,论述模式大同小异。它们都承认药物成瘾是受环境影响,但随即矛头一转,将药物成瘾的原因又全盘归于人脑电波与化学作用的影响。1950年代,许多重要研究指出生理机制对药物成瘾的影响,这些实验不仅主导当时学界,而且至今仍维持重要地位。1954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两位年轻的心理学家奥尔兹与米尔纳率先发现,实验的白老鼠为了让脑部酬赏中枢(reward center)受到电击,获得快感,会刻意按压控制杆。后续的类似实验,如:博扎思(M. A. Bozarth)与怀斯(R. A. Wise)让实验动物可以自行摄取导管中的兴奋剂,迅速获得快感,而同时这些动物陆续挨饿致死。总结这些研究的结果,只见成堆白骨、精巧牢笼、白色导管。另有一类实验,设置一个带电区域让老鼠通行,行经此区时老鼠厚实的脚掌会受到严重电击,但若能闯过这个带电区域,就可得到含有鸦片的药丸。我在此先离题,谈谈老鼠脚掌的构造。老鼠脚掌虽有毛皮覆盖,脚趾指节分明,然而在其粉红色的脚掌肌肉中,布满许多神经末梢感应部位,对于各种外界刺激相当敏感。因此老鼠穿越带电区域时,不断出现畏惧反应、尖叫,一到终点,便瘫倒在地,从导管中吸取药丸。
这些研究发现足以证明特定物质的药性强烈,不是吗?这也证明成瘾反应具有生理上的必然性。毕竟我们可以将猿猴换成其他动物,进行同样实验。还有随处可见吸毒成瘾的人,在市区暗巷游荡,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也都足以佐证。亚历山大当然也读过这些文献,但他却不这样想。他以奥尔兹与米尔纳的研究为基础,发展其实验。奥尔兹与米尔纳当时颇受瞩目,而亚历山大还籍籍无名。奥尔兹与米尔纳假设脑部的“快乐中枢”(pleasure centera)应当位于脑部下层。为印证假设,他们剖开一两只老鼠的头骨,在如豆子般大小的大脑中置人细小的电极。他们最初以牙科胶水固定电极,后来为了加强稳固,改以珠宝工匠用的螺丝。接着观察老鼠的后续反应。两人发现,老鼠似乎喜欢脑部受到轻微电击的感觉,电极位置不同,反应也不一样。电极偏右,老鼠会格外温驯;偏左,则会兴奋而一直喘气;往下,老鼠不停舔生殖器,直到生殖器沾满口水,闪闪发亮;往上,则会胃口大增。奥尔兹与米尔纳也发现老鼠会自动按压控制杆,使脑部受到刺激,若电极放置区域正确,一小时内甚至会按压六千多次。两人据此推断,脑部布满引发快感的区域。
“放对位置”就是放在内侧前脑束(median forebrain bundle),奥尔兹相当得意地宣称,这里就是快乐中枢。我想亲眼看看这些脑束究竟是何模样,毕竟快乐很难抗拒。一位朋友把我介绍给另一位也在动物实验室工作的同事,我看着他抓起一只“被牺牲”的动物,剥开脑膜,露出缠绕纠结的脑,这里掌管,那里掌管抉择,还有几束灰色的线状物交缠,就是内侧前脑束,没想到快乐的源头一点也不特别。
当时亚历山大也对药物滥用的病人进行访谈,这些人大多都潦倒颓废,不容于社会。亚历山大不禁思索,既然我们只要使用药物就能刺激快乐中枢,很容易就感受愉悦,那为何只有部分用药者成瘾?每个人都有看似平凡却美妙无比的内侧前脑束呀!其他研究者忽略的,而亚历山大注意到了。回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刚发现的快乐中枢成为了许多杂志竞相报导的主题,封面如出一辙:悬空的大脑,连结一条蓝色的脊髓。亚历山大认为,“具体的生理现象”是个人与外在环境交互作用后的产物,是否成瘾,除了药物性质,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像是运气、巧合、加薪、廉价礼品等,无奇不有。他知道是这样,但苦于无证据,因此他想找出证据。
心理学家、药理学家开始以快乐中枢为基础,推断药物成瘾的原因。药物就像一种化学物质的电极,刺激沉睡的内侧前脑束,使其想再得到更多刺激,这道理就像我们抓挠蚊虫叮咬过的伤口,反而觉得更痒。
这样解释简单易懂,但不够明确,也不科学。有些研究者于是从药理学角度切人,提出相当有趣的理论。人脑中有一个药物工厂,生产各种化学药物:作用如同鸦片的脑内啡(endorphins)是人体天然的止痛剂、多巴胺(dopamine)、具有安定心神作用的血淸素(serotonin,又叫羟色胺)。人脑会根据实际状况,自动调节生产少量的药物,让我们感到舒适,渡过难关。然而一旦我们开始从外界输入药物,如:吸食大麻或纯可卡因,原本处于平衡状态的血液,受到外来药物作用影响而释放信息,让身体停止生产天然化学物质,而依赖外在供给。换言之,我们的身体为配合外部的人为的供给,会停止自行生产。这种反应有个好听的说法是“神经适应模式”(neuroadaptive model).一旦药物改变人体自体调节系统,就得再经过一番努力才能恢复原先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