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禪默化的藝術——一則辯證行為治療的臨床片段
文／張立人（台大醫院雲林分院精神醫學部主治醫師）
網路購物成癮
「F醫生，她整天都在購物網站血拼，房間裡擺滿包包就算了，自己用沒兩次，還繼續上網買新的包！真的是有病啊！」媽媽非常氣憤地說。
F醫生還沒能夠跟澄茵小姐打招呼，媽媽又繼續講下去：
「你不要以為，她只是買個什麼香蕉包之類的？LV、Gucci、香奈兒、愛馬仕、Dior、Fendy、Burberry…什麼的。她英文爛就算，沒想到認名牌還真行！但有時候明明上面寫”Guggi”，她竟然也花五萬塊買回來，被騙了還不知道！連我給她一百萬額度的卡，沒兩天就刷爆了！」
澄茵流下眼淚，抽了兩張面紙，連粉紅色的眼影和脂粉都擦掉了。
F醫生請媽媽出去之後，澄茵才敢抬起頭來看醫生。她說：
「她一定要我去死一死，她才爽嗎？從小動不動就罵我。我姐對我也不好。只有我爸最疼我，但他去四川做生意了，一年難得看一次。我很想放火把全家燒掉，家裡有這麼多鈔票，又有什麼用？」
原來澄茵才剛過25歲生日，已經欠了一百多萬的卡債。以前媽媽有幫她還過，這次媽媽不再出手解圍。
F醫生問：「妳真的很痛苦，很期待媽媽的愛，希望她能夠包容妳，再給妳機會。但一百多萬的卡債也不是小數目，事情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半年前，我發現我男朋友襯衫上黏了兩根女人的長髮，被我逼問之下，抓出小三，我打電話去罵，結果，男朋友死沒良心，竟然說要跟我分手？！他說他受不了我情緒不穩定、愛發脾氣、動不動就割腕威脅他，而且疑心病重、很難相處，黏到快讓他窒息…怎啦？今天到底是誰犯錯？他自己不認錯，還把我當成垃圾，隨便往路邊一丟？！」
「那時妳心裡的感受，真的很不好。」
「我真的很生氣、也很絕望！我真的不如那個女的嗎？我整個人抓狂，躺在浴缸裡割腕！」
「後來呢？」
「我就沒印象了，醒來就在病房裡。原來是我姐發現，叫了救護車送到急診，還到手術房縫韌帶！有醫生來看我，建議我住院接受治療，但我不要，他說我要能不傷害自己，才能夠出院。我答應了。」
「喔，那妳回家後，如何讓自己情緒靜下來？」
「媽媽也不要我做什麼，要我躺床休養就可以，可是我會想到跟男友的事情。我們交往半年，算是我之前十個男朋友中，最久的一個。我一想到這，就喘不過氣來…後來，我去網路聊天室，找網友聊一聊，才變得比較開心。」
「後來，妳怎樣接觸到購物網站呢？」
「網友介紹一個不錯的購物網站，網頁上的圖錄，有世界各地明牌的包包，各種款式非常齊全，價位從便宜到貴的都有，簡直像百科全書一樣！」澄茵說得入神。
「所以，妳被它給吸引了？」
「沒錯！我記得那天晚上，我一直逛到早上六點，直到我媽媽的鬧鐘響了，我才趕快去躺床睡覺。當然，那天也就沒去公司。是家裡開的健康食品公司，姐姐氣得半死。」
「妳心裡覺得怎樣？」
「我覺得雖然被罵，但在那個網站血拼，真的很快樂！我幾乎忘了分手的痛苦！」
「聽起來不錯，但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失控？」
「大概兩個月，我就停不下來。網頁一個個開，我告訴自己，該睡覺了，但另一個念頭又跑出來，再等一下，看完、買完這個就好，但一買，兩個小時又過去了。我整天都在想網路血拼的事。有幾天，我媽禁止我上線，我脾氣變得非常暴躁，把媽媽和姊姊的iPhone都砸摔了！我就這樣一直血拼，上個月銀行寄信通知，欠繳卡費一百多萬，被我媽發現，把我帶來這裡！」
「媽媽把妳帶來這裡，是想幫助妳…」
「我媽要我接受心理治療，她才會考慮幫我還一半的錢。其實，我也蠻後悔的。但網路血拼已經變成我的習慣，想停也停不掉。醫生你比較厲害，我就任憑你宰割，你要幹嘛，我就配合。」
「好，很高興聽到妳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你已經跨出最重要的一步！」
辯證行為治療
一個禮拜以後，F醫生向澄茵解釋她的狀況：「經過上次和妳會談、和媽媽的補充，妳的診斷有可能是：邊緣型人格障礙，合併網路成癮症狀。接下來八次治療，我會提供給妳『辯證行為治療』(Dialectic Behavior Therapy, )，應該能夠改善妳的情緒不穩、衝動、空虛的感覺，並改善人緣。」
「什麼是辯證行為治療？」澄茵問。
「辯證，妳可能感到陌生。它指的是統整衝突的一種能力。像妳心情好的時候，會很有自信，對人慷慨；心情不好又恨透自己，甚至傷害自己。其實，連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個。另外，妳愛恨分明，看事情極端化，把某些人看成完全的好人，另一些又是全壞的；最後，妳又會認為好人也是壞人，每個人都在傷害妳。這就是因為缺少了辯證的能力。其實，真相往往在兩個極端之間跑來跑去，並沒有一定的位置。」F醫生說。
「你在說啥，我聽的不是很懂。我也不想管那麼多，到底這個什麼『辯證』，怎樣讓我好起來？」
「這個『辯證』的觀念，既來自東方的禪修，也來自西方的宗教與哲學。有名的尼布爾祈禱文說：『願上帝賜我平靜，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願上帝賜我勇氣，改變我能改變的事； 願上帝賜我智慧，能夠分辨兩者的差異。』『辯證』，就是能決定去『接受』或去『改變』的智慧。盲目地接受現實、或者一味抗拒現實，都會造成人生的痛苦。」
「不要再跟我講這些理論了，端給我大塊的牛肉吧！」澄茵抱怨。
（一）核心觀照技巧
在第二個禮拜，F醫生開始教澄茵最重要的第一堂課——『核心觀照技巧』。
「這就是禪修的冥想練習：控制你的頭腦，而不是讓頭腦控制你。想像你的頭腦是天空，你的感覺和想法是雲，觀察每一朵從天空飄過的雲…」F醫生說。
「我想到：我自己是個爛貨，難怪被軟男拋棄，而且竟然在你們這個『肖病院』，做這些白癡的練習！」澄茵提不起興趣。
「OK，就這個想法！描述一下你的這個『想法』，和『事實』有什麼不同？妳試著把這『想法』裝進一個盒子裡。」
「我敗家、還是個購物狂！但是，我的外表還不錯，相信醫生你看到我也會心動。我眼神一勾，晚上就有伴了。你說什麼，把保險套從盒子拿出來？」
「把不好的想法，裝進一個盒子裡。因為，『想法』或者『評價』，都不代表完整的『事實』。」
F醫生繼續解釋：「妳對於身邊事情的『內容』(What)，可以觀察、描述、參與，但在『態度』(How)上，試著不批判。是『妳覺得自己很爛』，但不是『自己很爛』。每個人的對妳評價都不一樣，去除這些評價，妳還是妳，別人還是別人。」
「可是我男朋友是『真的很賤』，竟然背著我劈腿！他說要分手的時候，我就是整天一直想到，他和那個女親熱的樣子。我一直不要想，那個畫面一直冒出來，所以我決定乾脆自殺算了！」澄茵很快地反駁。
「一次就專注在一件事情上。與其整天想那個煩惱，也是於事無補，倒不如一天拿30分鐘出來，認真地想過一次。時間過了，就去做別的事，妳就不會痛苦到想自殺。」
「問題是，他作錯事，應該來跟我道歉才對！他不來認錯，我的心情怎麼會有好的一天？」
「如果對方已經不愛妳，也就別和他爭論誰是誰非，上天是否公平。這樣的辯論，就算妳贏了，並不能得到妳想要的，心情自然不會有好的一天…」
（二）有效人際關係技巧
在第三、四個禮拜，F醫生和澄茵討論如何改善人際關係。
「為什麼天下男人都這麼賤？我這第11個男朋友，一開始也說要照顧我一輩子，我也真的為他犧牲，結果照樣偷腥。」澄茵火氣又上來了。
「澄茵，我相信妳為他付出了很多！但有沒有可能，妳為了討好他，常常犧牲了自己的需要？」F醫生說。
「沒錯！前幾天連假，他說要跟朋友去日月潭露營，不要我跟。我怕他不高興，配合他，那幾天還去兼差賺錢。沒想到，他是去跟那個女的出去！」
「關係也需要持續關注的，特別是，在妳的優先權，和對方對妳的要求之間，必須取得平衡，才不會讓妳的心靈太空或太滿。」
「所以，我應該堅持跟他一起去囉？沒錯嘛，我是他女朋友，憑什麼不能一起去呢？」
「在關係中，犧牲雖然看起來很偉大，最後往往犧牲了關係。個人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妳能夠照著自己的意思來過生活嗎？」
「完全沒有。我都為了別人而活。譬如家裡的店，作什麼多醣體、巴西蘑菇、牛樟芝、靈芝…健康食品，我只知道張柏芝啦！一點興趣也沒有。」
「難怪妳會在失去感情的時候，覺得失去人生也不可惜！妳可以平衡自己生活裡的『想要』和『應該』。家人覺得妳『應該』接手家族事業，妳不喜歡，那妳可以思考：我『想要』什麼？」
「我還真的沒想過這個事情！我什麼都不會。家裡有店讓我顧，已經很幸運了。但我連這個都作不好，還能夠講其他的嗎…我是對包包蠻有興趣，也許去精品店上班，會比較有成就感吧？」
「的確，妳需要重視自己的『想要』，甚至作一點簡單、卻是妳真正『想要』的事，妳才能找回掌控感，建立自信。一直作別人想要的事，妳會作不好，久了就覺得自己不好。另外，妳敷衍地工作，其實也是欺騙爸媽，更是欺騙自己，讓自己更自卑。倒不如找出勇氣，和他們討論妳想要的。」
「那我要怎麼樣跟他們說，我想去精品店應徵呢？」
「妳要告訴自己：不要怕被他們拒絕，也不要怕對方生氣。如果被拒絕，妳也不要謾罵。過去妳太衝動，一下跟對方衝突，其實是造成負面結果，父母更不敢讓妳自己作決定！所以樣樣幫妳安排。妳可以訂出自己想要的目標，試著平衡關係以及，保持和對方的關係，同時也維持自己的尊嚴，不卑不亢。作有效能達到目標的行動，得到你想要的結果，而不是玉石俱焚。」
「沒想到講個話，也要轉這麼多腦筋。我真不知道無名火上來，有沒有辦法這樣平衡來、平衡去？！」
「慢慢來，這不是一下就能達到的。談判協商的技巧，瑪莎‧林內翰博士還提出了”DEAR MAN, GIVE FAST”（描述、表達、堅持己見、強化、觀照、表現自信、討價還價；溫和、有興趣、認可、輕鬆舉止；公平、不抱歉、堅守價值、誠實）的口訣，我想之後再仔細教妳，以免混淆了。不管怎麼講，在行動之前，妳可以先作想像練習，再自言自語練習，最後上場時，就會很熟練了！」
（三）情緒調節技巧
在第五、六個禮拜，話題聚焦在如何穩定情緒。
「如果我的情緒來了，要怎麼辦？」澄茵問。
「妳會需要一些調適情緒的技巧。調整情緒的目標在於，減少情緒腦過於敏感的現象，整合理性腦和情緒腦，變成一個智慧腦。當自傷的情緒、或上網購物的衝動出現，把它們辨認出來，不要反射性地壓抑、隱藏或對抗。讓他們來，讓他們走，像海中的波浪。」
「像海浪，真是不錯的比喻。那醫生我問你，要吃什麼，情緒才會穩定呢？」
「顯然健康食品，並不能讓妳如願。記住”PLEASE MASTER”口訣（治療身體疾病、平衡飲食、避免酗酒嗑藥、平衡睡眠、運動、建立掌控感），並且把每天發生的愉快事件記錄下來！」
「有時候，情緒來得很可怕，我就是想死，至少也要割腕或撞牆，心裡才會比較好受。那個時候，又應該怎麼辦？」
「觀察、尊重、接納、體驗、甚至珍愛妳的情緒。注意：妳，並不等於妳的情緒。情緒長得很可怕，卻沒有惡意！和妳的情緒一起生活，它自然也會反過來愛妳的。」
澄茵點點頭。
「妳看海浪，浪一下子起來，一下子就不見了；浪打到岸上很驚人，一下子又退了，情緒就是這麼一回事。」F醫生說。
「這裡看不到海，真可惜！」澄茵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就想看海，感受潮來潮去的力量！真的好像我。」
（四）壓力耐受技巧
在第七、八個禮拜，F醫生跟澄茵討論如何調適壓力。
「人活著真的累啊！」澄茵說。
「壓力，就是人生。眼前的壓力好不容易消除了，下一個壓力馬上向你報到！很重要的是，能夠維持一種開放的『意願』(willingness)，接受自己是宇宙過程的一部份。即使是經歷重大災難，或是長期忍受疼痛，面對與接納仍是療癒最快的捷徑。瑪莎‧林內翰博士形容，人生就像打棒球，妳沒辦法阻止球飛過來，只能盡力打好每一顆球。」
「這麼說，我的痛苦，其實來自我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痛苦？」
「沒錯。逃避或抗拒痛苦，會像蜂窩性組織炎，把一顆綠豆大的問題，搞成一顆籃球。這就是一種封閉的『任性』(willfulness)，硬是要去掌控、操縱、指導宇宙的過程，結果卻弄得自己痛苦不堪。」
「真是高深的哲學。F醫生，想必很多病人已經問過你：有沒有什麼技巧，是我壓力大的時候可以用的？」
「博士編了兩個口訣，叫做”ACCEPTS”（活動、奉獻、比較、情緒、推開、思維、感覺），和”IMPROVE”（想像、意義、祈禱、放鬆、一次一件事、休假、鼓勵），相信妳看了，大致可以懂意思。」
「我會試試看。感覺，是什麼意思？」澄茵問。
「用感覺的方式，來轉移注意力。有些人帶著冰袋，心裡痛苦的時候就緊緊握住它，心裡就好受些。」
「原來有這麼多的方法，我都沒試過。我覺得那時傷害自己的身體，真的有點後悔。」
「相信妳的人生，可以從逃避痛苦，轉變成追求快樂。博士深得禪意，建議人們不少自我撫慰的方式，包括：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像妳到郊外看風景、在店裡試用各種牌子的香水、洗泡泡浴、和朋友擁抱…等，都能讓妳肯定生命的愉悅與價值。」
澄茵似乎越來越懂得沈默了，不再和F醫生「搶麥克風」。她的臉龐放鬆而明亮。F醫生繼續說：
「平常，妳可以練習緩慢的呼吸、在各種情境下保持微笑，即使面對妳最痛恨的男友，想想對方可能不是自己的主人，心裡會生出同情。妳還可以覺察自己的身體，在任何情境之中，特別妳可以試試慢動作洗澡，想像自己沈浸在無比芬芳潔淨的溫泉裡…」
「可見快樂，真是用錢買不到的一種東西。禪修的人，實在是生活達人，比我那些泡夜店、或者縱欲過度的朋友，還更懂得享用慾望與快樂呢！我家算富有，我也買了很多人買不起的包，竟然會生活在痛苦當中…」
澄茵有了體悟。雖然因為網路成癮，「學費」高達百萬，但能夠從危機與治療中，找回自性，也是相當殊勝的一段緣分了！
參考書目：
瑪莎‧林內翰博士著，吳波譯，《邊緣性人格障礙治療手冊》，輕工業出版社
馬修‧麥克凱教授等著，王鵬飛等譯，《辯證行為療法》，重慶大學出版社
張立人，〈愉悅，是一種天賦人權——心理治療的禮贈〉，《只要60秒，甩掉壞情緒》推薦序，商周出版社／城邦文化，2012年3月8日出版
詳全文 用禪默化人格的藝術——一則辯證行為治療的臨床片段(靈山現代佛教月刊2012年4月號，335期)-張立人的秘密書齋-新浪部落 http://blog.sina.com.tw/kaspar/article.php?pbgid=6123&entryid=655604&comopen=1#comment_1175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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