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期的
我们可以视个性结构中的个人主义本性,为中世纪的反应或对照。用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 1818—1897)的话来说,中世纪的公民“对自己的只是族群、人种、党派、家族或企业的一分子——他们只能从某些笼统范畴来认识自己”。【1】理论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公会经济结构中的地位,在家庭和封建阶级结构中的地位,以及在教会道德与精神结构中的地位。的表达透过共有的管道,例如节庆中大家的情绪可以互相连结,在十字军这类运动中也会出现侵略性情绪。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 1983—1945,【2】指出,“所有的情绪宣泄都需要一套系统严谨的约定形式,因为没有这些形式,热情与暴力便会恣意破坏生活。”【3】赫伊津哈指出,到了十四、十五世纪时,原先作为疏通情绪与经验管道的教堂与社区阶级形式,反而成了压迫个人的手段。象征符号的使用在中世纪尾声原本很有活力,但是现在却逐渐消失了。它们成了无关紧要的空泛形式,与现实也貌合神离。中世纪的最后一百年四处弥漫着压抑、忧郁、怀疑与大量的。这种焦虑采行了对死亡过度惧怖的形式,并对魔鬼与巫师充满恐惧。【4】。曼海姆表示:“我们只要去看看包士(Bosch)和格里奈瓦德(Grunwald)的画,便可以看到表现出恐惧与焦虑的中世纪失序现象,而恐惧和焦虑的象征性表达形式便是在对魔鬼无所不在的恐惧。”【5】。文艺复兴式的个人主义,可说是在反抗中世纪末这种逐渐衰败的集体主义。
对个体的新评价以及人与自然的新概念,都成了文艺复兴的重要主题,也生动地呈现在乔托(Giotto, l276?—1337)的作品中。许多权威人士主张新世纪就在乔托和他的老师契马布耶(Giovanni Cimabue, 1240—1302)身上展开。乔托确实生活在文艺复兴全盛期之前的“首次意大利文艺复兴”。我们在本章中对艺术品的预设在于,艺术家表达出文化中的潜在假设与意义,艺术象征也往往比文字符号的表达,更不会受到扭曲,也更能直接沟通文化的意涵。相对于中世纪画作中的肢体僵硬、正面向前的象征型人物,乔托笔下的人物脸部为四分之三的侧面,并有独立的动作。相对于先前画作中的笼统、出世、僵硬表情的典型人物,乔托开始描画个别的情绪。他画出个别的悲伤、欢乐、热情以及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惊喜——父女亲情、悲逝友人等等。自然感伤的欢愉延续到他的动物画作;他笔下的树石妙趣预示了自然形式的喜乐。乔托一方面保留了某些中世纪艺术的象征特性,同时呈现即将成为文艺复兴特色的新兴态度,也就是新人文主义与新自然主义。
中世纪的概念认为人只是社会有机体的一个单元,相较于此,文艺复兴时期则认为人是独特的实体,社会只是烘托个人功成名就的背景。乔托时期与文艺复兴全盛期的主要差别是,前者肯定小人物的价值(圣法兰西斯〔St.Francis〕对乔托的影响就在这种小人物的评价上);但是在文艺复兴全盛时,有权能的个人开始受到重视。这种现象是当代焦虑模式的根本,我们也要开始追溯其发展。文化的革命性变化与扩张,使得经济、智识、地理、政治各个领域都富含文艺复兴的特质,这种现象值得好好来描述。这些文化上的变化与自由且自主的个人新权力信心有因果关系。一方面,这个时期的革命性变化以个人的新观点为基础,另一方面,社会的变化则成为个人演练权力、创新、勇气、知识和蛮力的诱因。社会运动将个人从中世纪的家族阶级中释放出来;个人靠着英勇行为挣脱出生的阶层,达到崇高的成就。因为贸易的扩张和资本主义的成长所获得的财富,提供新机会给进取冒险的企业,犒赏了那些肯大胆冒险的人。教育和学习重新得到看重,得以表达知性的自由和奔放的好奇心;以世界为校园而四处游历的大学生,象征着新学习方式与自由行动的关系。当此同时,知识因为是获得权力的手段,而受到重视。吉伯第(Lorenzo Ghiberti, 1378—1455)这位为时代发声的文艺复兴艺术家说:“只有无所不学者,才能无惧地鄙视财富的增减。”【6】
当城邦统治权迅速更迭易手之际,文艺复兴时期的政治动荡不安,也成了权力放任运用的诱因。人人为己是常态,勇敢和能干的人才能掌握、维持崇高的地位。基于个人野心蠢动的肆虐,这类情事便无所不在。才干能力可以让最卑贱的神父攀升到圣彼得的宝座,让官阶最低的士兵直升至米兰公爵的领地。厚颜无耻、积极进取、狂妄犯罪都是当时的成功要件。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7】。布克哈特谈到与当时的个体性表现息息相关的暴力时说:“的根本之恶也是它的伟大之处, 亦即过度的个人主义。……施加于他人身上的中心主义的胜利景致,驱使他〔个体〕螳臂挡车以防卫自己的权利。”布克哈特,如上引文。
文艺复兴对个体的高评价,不等于对人的高评价。反之就像上面提到的,它所指涉的是强势的个人。前提是弱者可以被强者毫不自责或遗憾地剥夺操控。紧要的是,尽管从许多面向来看,文艺复兴时期立下了为后世主要社会所同化的原则,文艺复兴并不是一个群众运动,而是一群强势、具创意的个人的运动。文艺复兴时期所谓的美德(virtu),以勇气和造就成功的其他特质为主。“成功是评断行为的标准;帮助朋友、胁迫敌人以及生财有道者,都被视为英雄。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对‘美德’这个字的运用……只停留在所谓的罗马‘美德’,它可被运用在勇气、知性能力以及达成一己之私的勇敢行为,不论所指为何。”【8】。我们注意到个人主义与竞争性汇整在一起了。以社群为自己名利竞技场的强势者,若被神化并视为理所当然,成功便注定会是竞争性的。整个文化系统都在奖励自我觉察,方法是要比他人优越或胜过他人。这种对于自由个人权力的信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坚强男女身上,可说是昭然若揭。阿尔贝堤(Leon Alberti, 1404—1472)这位十项全能的文艺复兴巨擘,将强者的座右铭公式化如下:“有志者,事竟成。”【9】但是,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态度,再也没有比米朗多纳(Pico dellaMirandola, 1463—1494)表达得更清楚了,他甚至写了十二本书来证明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在其名著《人性尊严演说》(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中,他想象造物者这么对亚当说:
我们所赋予你的……既无固定的居所,也无和你类似的生命形体。……你不受任何拘束,可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我已将力量倾注在你的身上,因此是你为自己确立身份。我已将你置放在世界的中心,因此你可以更利便地探索世界百态。我们在造你时,既没有把你变成天使,也没有把你变成俗物,既非必朽,也非永恒。目的是为了要让你能成为你自身的形塑者,让你自由地决定哪种形式才最适合你。你有能力让自己堕落成为低劣残暴的动物。也有能力依据自己的智慧抉择,转生成为高尚神圣的生命。
认为人类具有广泛自由的能力,可以进入任何他所选择的地带,是一种伴随智识力量而来的极端想法,它被西蒙兹描述为“当代魂灵的圣显”。【10】用米开朗琪罗的话来说,只要“相信自己”,人类的便无远弗届,此处的人格理想范型,便是充分而多元发展的全人(luomo universale)。但是,这个“美丽新世界”的阴暗面又在哪里?我们的临床经验告诉我们,这么强烈的信心必然会受到某种反向态度的制衡。我们发现在文艺复兴这种充满信心的乐观底下,在较没有觉察到的层次,出现一股酝酿中的初期焦虑感的绝望情绪暗流。这股直到文艺复兴末期才浮上台面的暗流,清楚地在米开朗琪罗身上看到。米开朗琪罗有意识地歌颂个人主义的挣扎,大胆接受个人主义的孤寂。他写道:“我没有任何一种朋友,我也不需要任何朋友。”“任何追随他人者将不会成长,任何不知道如何靠自己能力创造的人,也无法从他人的成果中获利。”【11】这里头完全不见奥登的洞见,
……因为自我是个梦邻人有所需才会有梦。
我们在米开朗琪罗画作中看到的紧张与冲突,是那个时代过度个人主义的潜在心理对等物。他画在西斯汀大教堂(Sistine Chapel)天花板的人物,好像总是在怨怼不安一样。西蒙兹指出,米开朗琪罗画笔下的人形“因为一股奇异可怕的内在躁动而感到紊乱”。文艺复兴人觉得自己恢复了古希腊精神,但是西蒙兹指出,其中的根本差异可以对照米开朗琪罗的躁动与斐迪雅斯(Phidias, 490—430B.C.,译注:希腊雕刻家)的“沉着平静”。【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