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情结 Aristotle's
《南方文坛》2001年 第01期 作者: 希利斯·米勒 , 申丹
人文学科中的多文化研究近年来在美国不断涌现,其原因之一在于希望摆脱所谓霸权文化的控制。有人认为,西方文明的经典著作构成这种文化的支柱。多元文化论也许无意中造成了这么一种效果:它建立在不和谐之上的视角使我们得以窥见主流文化的奇特和混杂。现在依然需要对该文化的作品进行认真研究。
就文化研究的目的来说,研究他人对经典文本的阐释与阅读这些文本一样重要。在历史上,起作用的往往是对文本的误读。譬如,席勒在《论审美教育的书简》中对康德的误读就影响了众多的读者,其人数远远超出费劲地啃康德原著的人。谈到这样的文本,“阅读”意味着逐字仔细琢磨,事先不带任何成见。
阅读时,若采用这种方法,若带着纯真的眼光,或至少是带着被非西方文化研究或霸权文化中少数民族话语的研究磨炼得更为锐利的眼光,那么即便是希腊—罗马—希伯来—基督教文化中最熟悉、最经典的文本也会显得奇怪陌生,其陌生程度不亚于人类学家或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学者所发现的文本。事实上,它们显得如此怪异,你甚至怀疑它们究竟是否真的占据过任何支配地位,究竟是否真的被人读过。它们的内容是否曾经、是否可能、是否应该成为社会实践中约定俗成的东西?它们的地位或许一直可以被其它东西所取代。我们甚至倾向于相信,有的“西方文化”课程与其说是揭示了、倒不如说是掩盖了“我们”的传统。这里不妨从我们目前文化传统的角度,重新审视一下西方文化中两个毋庸置疑的经典文本: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美国加州大学厄湾分校杰出教授希利斯·米勒近影
若仔细阅读《诗学》,人们都会发现,亚里士多德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当成一般悲剧的范例。在一些关键之处,他总要对其进行具体引证。显然,在亚里士多德眼里,索氏之剧是他的悲剧理论旨在阐明的观点的一个突出例证。这一进行阐述的努力使《诗学》成了西方传统中伟大的奠基之作。迄今为止,各种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几乎都在《诗学》中得到某种方式的预示: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读者反应批评、批评、模仿批评、社会批评、历史批评,甚至修辞性即所谓的解构性批评也莫不如此。步亚里士多德之后尘,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解读成了本源之作。在弗洛伊德眼里,索福克勒斯之剧是他认为世人皆有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样板。列维—施特劳斯在解读该剧时采用的是典型的结构主义的方法,得出的也是典型的结构主义分析的结论。德里达在《白色神话》中对《诗学》的重新解读,则构成了所谓解构主义的关键文本。
《诗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范例。如果有人发问:“你说的‘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为何义?”你不妨回答:“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就是我所说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例证,它也证实了我的观点:以逻各斯为中心的文本都包含其削弱的反面论点,包含其自身解构的因素。”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认为任何东西都能够而且应该得到合理的解释,应该回到主宰它的理性或“逻各斯”上去。这或许就是斯蒂文斯称他为一具骨架的原因。此外,亚里士多德认为一部好的悲剧必须自身合乎逻辑,也就是说,其各种成分须与一个单一的行动和意义相关联,这样它们才会具有意义。任何无关的东西都必须排斥在外。这个合理的统一体就是剧本所谓的“逻各斯”。“逻各斯”一词在此有几种主要含义:存在的理由、目的、内在根据等。但正如亚里士多德的用法所示,“逻各斯”在希腊语里还有其它含义:理智、词、次序、安排、比率或比例。亚里士多德以冷静的推理方式写道:“悲剧情节不能由不合逻辑的成分构成。应该尽量排除任何不合理的东西,至少得让其处于剧本的行动之外。”就后面这一点,他举的例子是:“在《俄狄浦斯王》中,主人公对于拉伊俄斯是如何死的一无所知。”亚里士多德是对的,他一贯如此。但确切地说,他错了——错得很有趣。实际上,这种假设很荒唐,因为俄狄浦斯之妻伊俄卡斯忒或者皇宫里的其他人不可能不告诉他伊俄卡斯忒的前夫是如何死的。俄狄浦斯可能早就根据已知情况开始进行推断。然而,整部剧都取决于俄狄浦斯的无知。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做,他的说法与后来柯尔律治的“自愿暂停怀疑”如出一辙。我们必须使不合理的东西带有事实上的合理性,必须将不合逻辑之物视为合乎逻辑,正如该剧的一个基本的预先假定:“不合理的东西一旦被引进,而且看起来似乎具有可能性,我们就必须接受它,尽管它是荒谬的。”亚里士多德暗示这是《俄狄浦斯王》中唯一不合理的地方,但正如下文所示,在这一点上他错了。
亚里士多德一心想将不合理的东西清扫出门,或使之合理化,转到其对立面。正因为如此,他坚持认为一部好的悲剧必须“有条不紊”。根据他的认识论,理性是清楚理解事物的力量。在观察过程中,事物的本质进入我们的大脑,得到清晰的理解。一部剧只有在完全被看明白的情况下才会合情合理。我们必须能从头到尾完整地记住它,此外,还必须能洞彻它,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剧中不能有任何不合理的混浊之处。
在这里,正如在其它很多地方,亚里士多德是在把一部好悲剧与一个自然有机体作类比。谈到亚里士多德对“自然”的求助,还真有不少可说的。《诗学》的重要目的之一是想将悲剧变成一个自然生长物,并建立其分类系统。似乎悲剧构成另一个由自然决定的动物或植物,需要由这位充满理性、知识广博的哲学家来解释。一部好的悲剧和一个自然有机体均合情合理,均受制于“逻各斯”,故两者可以互为参照:“有生命体和有机体都要有一定的大小(但应能一举尽收眼底)。因此,就情节来说,一定的长度确有必要(也应能一举收入)。……然而,就戏剧本身的特性来说,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剧是越长越好,至少越长越美,但必须保证能从头到尾看清其来龙去脉。有条不紊就是合乎理性。如前所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的最高价值、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合情合理。为什么如此呢?悲剧的作用就在于要通过虚构的场面激起怜悯、恐惧等非理性的,然后在“发现”使真相大白,万物回归理性之时,让这些情感得到净化。
在读《诗学》时,一位看到并理解了以上观点的读者(但对亚里士多德来说,看的过程就是理解的过程),可能会重读《俄狄浦斯王》,以考察该剧如何证实了亚里士多德界定的悲剧概念。正因为亚里士多德如此频繁地提到《俄狄浦斯王》,重读该剧也许会得到新的启发。该剧真的符合《诗学》为读者设定的阐释期待吗?一些伟大的哲学家会采用对其所阐述的理论造成极大压力的实例,这些实例也许会使其理论混乱不清,甚至分崩离析。《俄狄浦斯王》与《诗学》之间的是否突出地证实了这一点呢?亚里士多德很聪明(一位绝顶聪明的人),也很有勇气(可谓大智大勇)。他明白,如果能够用《俄狄浦斯王》来支撑他的理性化课题,那么他的理论也就步入了正轨。或许可以说,亚里士多德有“俄狄浦斯情结”——并非完全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赋予该词的含义。亚里士多德对《俄狄浦斯王》十分着迷。《诗学》归根结蒂旨在置换《俄狄浦斯王》,用亚里士多德自己坚信的理性来替代剧中有威胁性的非理性。通过这一置换,亚里士多德可成为(但丁所说的)“智人之王”和西方诗学理论之父。
虽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在很多方面都离奇古怪,但最怪之处莫过于他反复借用《俄狄浦斯王》来证实其观点。《俄》剧是他的理论阐述体系里一位怪异的客人。亚里士多德力图使悲剧中的一切都合理地回归其位,就这点来说,对《俄》剧的引用非但未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引入了一些无法征服的非理性因素。也许正因为《俄》剧不断提醒他没有完全理顺自己所表达的观点,使他心烦不定,因此他才会不断地提及该剧。亚里士多德对《俄》剧的引用可谓被压制者的某种复归。如果亚里士多德堪称一具骨架,那么他大概是在万圣节前夕四处游荡、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具骷髅,见到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是无血无肉的理性骨架,而是鬼魅亡灵。在《诗学》理性化的努力之下,出现的却是被压抑的非理性因素。就这点而言,在《诗学》中出现的《俄狄浦斯王》就像是在剧中出现的俄狄浦斯本人。可以说,俄狄浦斯是从死者之处归来,以实现神谕之预言。这出剧可视为一个寓言故事,它告诉我们:力图将非理性的因素理性化的努力注定要失败——这也许包括本文在内。
《俄狄浦斯王》究竟为何不符合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好悲剧之标准呢?任何读过《诗学》的人都知道,亚里士多德将情节放在悲剧的首位,情节高于剧中其他成分,例如性格和措词:“情节是悲剧的第一要素,可谓悲剧之魂”。这是因为悲剧是对行动的摹仿。据亚里士多德所言,没有行动则不成其为悲剧,但没有性格仍不失为悲剧。为何行动是“悲剧的‘end’”呢(“end”意为“tēlos”,即整部剧的目的所在)?其原因就在于行动产生“发现”和“命运的突变”。它们导致怜悯和恐惧的净化,而这正是悲剧存在的理由,整部剧旨在造成这种情感的净化。
总而言之,《俄狄浦斯王》绝对不能证实亚里士多德所下的定义。正如托马斯·古尔德所言,“这出剧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情节。”《俄狄浦斯王》所“摹仿”的“行动”几乎只是人们站在那儿交谈或者吟唱。剧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是通过语言,通过(往往是问答形式的)对话来展示的。在快速对答中经常使用的短小句子增强了读者或观众对剧中语言就是行动的感受。在其它很多方面,剧中语言也吸引读者或观众的注意,词语和比喻的重复尤为引人注目。通过这些交谈,俄狄浦斯逐渐摸清了情况,最终会突然发现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如果那的确是真相)。他杀害了父亲并与母亲发生了关系。其子女同时也是其兄弟姐妹。他的罪行是忒拜城的瘟疫之源。阿波罗神无缘无故地对他进行了可怕的惩罚。
如果“行动”意为关键性的具体事件,那么《俄狄浦斯王》中真正的行动要么发生在该剧开场之前(襁褓中的俄狄浦斯被扔进喀泰戎山,俄氏的弑父,解开斯芬克斯之谜,与母亲发生关系等),要么就是在“发现”之后发生在舞台之外(伊俄卡斯忒的自杀,俄狄浦斯的自我致盲)。该剧开场时,真正的行动早已发生。该剧假定观众已经知道开场前的那个开端。当然,观众对剧之结尾也已心中有数。《俄狄浦斯王》犹如一个好的侦探故事(此剧是我们叙事传统中这类故事的蓝本),它在调查讯问中向前逐步推进,目的在于回顾与重现此剧开场前早已发生的罪行。与当今的神秘小说不同,《俄狄浦斯王》的观众已经知道罪犯是谁,但侦探仍被蒙在鼓里。此外,侦探本人就是罪犯。由于这一奇特的模式,至少得说《俄》剧是不合常规的神秘故事。诚然,较为符合常规的现代神秘小说也未必不隐含类似的怪异之处。
如果《俄》剧始于开场之前,那么剧中出现的绝对不是一连串天衣无缝、因果相接的事件,而是有一定的偶然性,断断续续发生的事情。过去的故事也许是必然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这也难下定论),现在的行动则只是一系列无甚关联的场景。它们全都发生在某一天,这本身就不合情理。尽管在其很好的综合作用下,俄狄浦斯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偏有那么巧,科林斯王国的信使在那一天到来,报告了俄狄浦斯视为生父的国王波吕玻斯的死讯。偏有那么巧,这位信使知道波吕玻斯不是俄狄浦斯的生父。也偏有那么巧,在福喀斯的三岔路口,拉伊俄斯国王和侍从全被杀死,仅有一人幸存,而这人就是当初救了俄狄浦斯,违命未将其仍进喀泰戎山的那位宫廷奴隶。这样一来,此人就可以证实俄狄浦斯为伊俄卡斯忒和拉伊俄斯之子,是他杀害了拉伊俄斯并娶了自己的母亲。诚然,这些都是愤怒的阿波罗神之安排,但这正是索福克勒斯之用意所在:天神之神秘叵测、不合情理。他们让事件违背理性,即有违“gnōmē”和“phrōnis”。在剧中,
这两个词以不同的方式被频繁采用,以表达各种实际知识和智慧。
至于《俄》剧之结尾,它并非真正的终结。不能说没有其他事情因果相接继其后。剧终时,俄狄浦斯尚不清楚克瑞翁将如何处置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否会允许他流放。我们知道还有下一步,克瑞翁会设法巩固他的新王权。此外,观众都很清楚,这一天发生的事件仅为故事中的一个片段,下面还有俄狄浦斯到科罗诺斯之后的死亡和变形升天,还有他的儿子间的兄弟之战,战争导致了安提戈涅之死。可以说,《俄狄浦斯王》不是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而是从一个大的行动中任意切割下来的一个片段。情况的确如此,除非你将剧中的语言视为行动,认为该剧旨在表达语言能够实施的行动。
我已强调指出,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一部好的悲剧必须合乎理性。情节是第一位的,措辞是第二位的。悲剧之精彩在于其中的“发现”,它使一切真相大白,合情合理。“发现”导致命运的突变,遣词造句只是为摹仿行动助一臂之力。那么,《俄狄浦斯王》又在多大程度上符合这些定规呢?首先,如果剧中行动基本上只是对话,这就有违情节要比措辞重要的原则。剧中行动是通过语言来“实施”的。情节就是语言。若仔细阅读该剧,读者不久就会陷入错综复杂的语言之中,包括重复出现的复杂词、修辞格、双关语、双重意义、反讽等等。行动就寓于这些语言细节之中。
在《俄狄浦斯王》中,倘若亚里士多德所限定的情节与词语之间的从属关系被颠覆,倘若词语就是情节,这原则上不会影响该剧的清晰度和合理性。然而,正如下文所示,该剧明显缺乏清晰度。这具体见于以下两个相似的方面:首先,在俄狄浦斯的调查过程中逐渐成形的开场前的秘密故事有模糊不清之处。其次,在观众眼前展开的构成该剧行动的对话也有含混之处。
俄狄浦斯体现出凡事要寻根问底的愿望,他是亚里士多德理性之化身。读者和观众希望看明白剧中的行动,领会它所揭示的寓意,俄狄浦斯则是他们这种理性之替身。他锲而不舍,对所掌握的情况进行了耐心的推理,力图搞个水落石出。他体现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事情弄清楚的愿望,其标志在于他解开了难倒众人的斯芬克斯之谜:“是什么东西行走时先用四只脚,后来用两只脚,再后来用三只脚?”“噢,当然是人。”俄狄浦斯答道。正因为他成功地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忒拜的牧师才会请他查寻并消除瘟疫之源。在俄狄浦斯追根寻源的过程中,他和观众想洞察事理的愿望遭受了重大挫折。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理论说明,人们之所以想洞彻一切,归根结底在于人们想弄明白导致事情发生的深层原因。人们发现俄狄浦斯本人就是瘟疫之源,由此追踪到了凶手,但绝对神秘叵测、深奥难解的是,不知他为何会受到阿波罗如此残酷的惩罚。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源于最初的神喻:拉伊俄斯之子将杀父娶母。俄狄浦斯和他父母竭尽全力,想防止预言成为现实,但悲剧依然发生了。为何会这样?假定天神是公正的,那么俄狄浦斯和他的父母又做错了何事?他们究竟犯了何法?他们如何得罪了天神?他们为何会受到如此可怕的惩罚?
《俄狄浦斯王》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该剧的解读,包括我现在的解读,也非要以宗教的预先假定为基础。然而,这一看法与弗洛伊德的观点相左。弗氏认为,该剧的宗教色彩是事后添加的,它是一种障眼法,旨在掩盖剧中真正的主题,即普遍存在的杀父娶母的双重俄狄浦斯愿望。
我认为在《俄狄浦斯王》的剧本中,宗教术语为根深蒂固的内在之物,而并非如弗氏所言,是扭曲该剧本来面目的添加之物。阅读该剧时,必须对剧中的宗教术语加以考虑。在弗洛伊德看来,该剧在协调神之全能与人之责任这一方面失败了。这言之有理,但这恰恰是该剧的要旨所在,也是其威力之源,其引起怜悯和恐惧的能力堪称典范。在评论索福克勒斯先后写成的两部俄狄浦斯悲剧(约著于公元前437—436年的《俄狄浦斯王》和著于公元前406—405年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时,学者们认为它们记载了雅典人在神之全能与人之责任的关系的看法上出现的深刻变化。在《俄狄浦斯王》出台时,引发事件的根本缘由被归结于一种多少让人困惑不解的神力(daimōn),当然,
芸芸众生也必须对他们有意或无意“亲手”所为之事负责。但到了《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出台时,人之性格(ethos)已具有独自引发事件的能量和责任。
人有意而为的能动作用日趋重要。公元五世纪的雅典人对于“daimōn ”与“ethos”之关系的特定构想是古希腊悲剧的基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构想迅速变化,往日对天神的敬畏逐渐被涉及人的独立责任之观念所取代。《俄狄浦斯王》反映的并不是人类文化中的普遍现象,而是古希腊文化中的一个特定历史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