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结构主义本身带有泛审美倾向,因此,德里达的解构理论也可以看成一种美学(广义的)。
一、德里达
雅克·德里达(JacquesDerrida,1930-),当代法国哲学家、文艺理论家、符号学家和美学家。出身在阿尔及利亚近郊的一个犹太裔家庭,十九岁获学士学位后,旋即赴法国,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哲学。1960年,任教于巴黎大学。1965年,回母校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讲授哲学史。七十年代起,定期赴美讲学,影响日益扩大。他既是解构主义思潮的创始人,也是当代西方最有影响且健在的思想家之一。德里达的著述主要有:《人类科学话语中》的结构、符号和游戏》(1966)、《论文字学》(1967)、《言语和现象:胡塞尔现象学的符号问题概论》(1967)、《文字与差异》(1974)、《真理的提供者》(1975)、《从狭义到广义的节省理论:完全的黑格尔主义》(1976)、《有限的内涵:ABC》(1977)、《署名活动的语境》(1977)、《马刺(英)/马刺(法)》(1978)、《继续生存》(1979)、《联系的补充:语言学前的哲学》(1979)、《类型的法则》(1980)等。
1966年,德里达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召开的"批判语言和人文科学国际座谈会"上发表了他划时代的著名演讲《人类科学话语中的结构、符号和游戏》,这篇演讲被公认为是解构主义奠基作。第二年,德里达同时出版了三本书,全面推出反传统的解构主义理论。
二、德里达的核心思想:意义的不确定性
1.对符号的新解释:差异的游戏
理解德里达思想的关键是回到其理论源头:索绪尔语言学。索绪尔语言学的中心概念是区分语言和言语,并且通过能指和所指一对基本概念来分析语言。索绪尔认为,任何一个语言符号都由能指和所指构成,能指即以声音或形状出现的一个标记,所指即该标记所指称的的意义。索绪尔对结构主义和结构主义的巨大影响在于"差异"概念。索绪尔认为,能指与所指之间本来不存在必然的联系,能指所指关系是任意的。之所以某个能指与某个所指连在一起完全是能指之间相互区别的结果。是一个能指与其他能指之间的差异构成了它同某个所指的联系。虽然索绪尔认为符号的意义(所指)来自愚能指之间的差异,但他仍然相信某个能指与某个所指之间具有确定的联系,因此,相信语词意义的确定性。德里达接受了索绪尔关于能指之间的差异是所指产生原因的基本观点,但他不认为某个能指必定具有确定的所指。他反对索绪尔的"符号"概念,因为符号意味这能指与所指之间被捆绑在了一起。德里达认为,能指的差异游戏远比索绪尔和结构主义所假定的要活泼得多.差异游戏是不断进行着不可封闭和锁定的,因此,能指与所指之间永远不具有稳定持久的联系。也就是说,语词(能指)的意义是不确定的。于是,意义的不确定性便成了德里达及其学派的基础和终极信仰。
2.德里达关键术语释义
德里达于感叹传情达意非语言不能,而信任语言能难免与形而上学同流合污的同时,别出心裁发明了不少新词,并且按照他旧词新用的独特方式,赋予一些传统词语以全新的解构主义含义。这些新词和被"新用"的旧词,就是典型的"德里达式"的术语。
(1)"异诞"(differance)
德里达发明的新词中最有名的是"异诞"(differance)。法语中这个词与"差异"只有第七个字母a和e一笔之差。德里达解释说,"差异"只指空间上的差别,无法表现意义在时间过程中一环环地向后延宕,所以他要改写"差异"为"异延"。但"异延"意义中包含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美国批评家V·雷契的《解构批评》一书,就列举了德里达本人对异延的许多解释:
(异延是)差异的本源或者说是生产,是指差异之间的差异、差异的游戏。
我们所注意到的"异延",因此乃是"生产"(不是通过某种活动)这些差异、这些差异后果的游戏运动。这并不意味"异延"促生了差异,便是先差异而存在,是一种纯而又纯、未经雕饰和分化的场。"异延"是不完全的、不纯正的"本原";它是先已形构及延迟的差异之源。
它不是一种存在——在场,无论它被描述得多么优越,多么独特,多么重要,或者多么超验。它什么也不支配,什么也不统治,无论哪里都不卖弄权威,也不以大写字母来炫示。不仅没有"异延"的领地,而且"异延"甚而是任何一块领地的颠覆。
它既不存在也没有本质。它不属于存在、在场或缺场的范畴。
"异延"既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个概念。
这些话说得很玄。当一个词自称不是词语,当一个概念自称不是概念的时候,我们很难设想它还能是其他什么东西。然而据德里达确无误的说明,这就是"异延"。
雷契的引文其实都出自德里达题为《异延》的著名文章,这是德里达1986年1月对法国哲学学会所作的一次讲演,同年刊出后,被收入《哲学的边缘》一书。德里达说,以字母a来改写"差异"一词,这并不是对读者和语法学家故弄玄虚,而是旨在用文字来解决文字的问题。这是因为法文中"差异"和"异延"读音完全相同,其间a和e两个字母的差别,只能见于文字,却无法在言语中体现出来。实际上德里达本人在这篇演讲中,也不得不常常以附带说明这里是用e、这里是用a,来告诉听众他谈的是差异,还是异延。所以在德里达看来,"异延"一词当中的字母a,就像一块默默无言的墓碑,宣示着语词本义的死亡。至此以言语为先,以文字为后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已经不攻而破了。
德里达一再警告读者不要将"异延"变成一个形而上学的"概念"。他说:"'异延'这个主题——当以沉默的'a'来代表时——既不具有'概念'的,也没有'字'的意义。因为它与自身相异并相冲突,'异延'不可能是个'概念',它是个'反概念'或是个有'概念'之作用的'非概念'。"①要了解"异延",我们必须着重其作用,其内在的"创造性"与"冲突性"。
此外,德里达还说:"'异延'不仅仅是主动的,……更贴切地说,它代表了'中庸之声'。它先于同时建立了'主动'与'被动'的对立。……'异延'在古典语汇里(即'形而上学'传统)会更适当地被称之为差异,与差异间的差异——'差异游戏'——的'创始'与'衍生'。"德里达以"异延"一词来形容"差异"的运动,但"它并不存在于……一种单纯的,未修正的状态中:它并非是无差异的。'异延'是一个'非圆满、不单纯的创始',一个有差异结构的原始"。"异延"并不含有任何"存在形而上学"或"神学"的意味,因为它不假设一种超本质的、无所不在的、永不消失的独立、圆满的存在。"异延"并不置身于其得以产生的"差异游戏"或"文字性"之外。所以,要了解这些用来形容"异延"运动的词汇,如"原始"、"创始"、"中心"等,必须在"形而上学"语言之外加以体会,而这正是德里达的文字被人认为艰涩的主要原因。
"异延"为什么不是一个概念?德里达说,这是因为异延是无以表现的。凡是可以表现的东西,都是一个点上的"在场",从而如其本然表现自身。但是异延同这类表现模式格格不入。它的在场就是缺场。它就是无。它压根儿就不存在。所以异延没有存在的形式,也没有本质可言。而如上文异延是差异的本源、差异的生产、差异的游戏,乃至差异语所示,它又是充盈宇宙之间而无所不在的一股异己力量,是一种非本原的本原。虽然德里达把话说得玄乎,但异延确实大不差可理解为一种原型差异,渗入每一种实在、每一个概念之中,通过无声地颠覆每一种实在和概念的既定结构,来显现自身的存在。它意味着没有一个纯正的本原,每一种原总是先已分化不全了。因此,"异延"替代了"逻各斯",也替代了"在场的形而上学"。
异延的概念用于阅读,意味着意义总是处在空间上的"异",和时间上的"延"之中,而没有得到确证的可能。
(2)"在场的形而上学"
德里达把西方哲学传统称作"在场(presence)的形而上学",宣布他的解构理论,就是要颠覆这一把目光紧盯住一个本原、一个中心、一种绝对真理的"在场的形而上学"。由于这个雄心不小的解构工程只有靠语言来进行,而语言在德里达看来又早已成了传统哲学的合谋和帮凶。
(3)"播撒"
"异延"还有从它的拉丁文词源中生发而来的"播撒"一义。"播撒"也是德里达独创的永远在运动的一个词,其意是:意义仿佛播种人抓起一把种子,四处漫散撒开去,落向四面八方而没有任何中心。这里"播撒"一语是德里达旧词新用法的"杰作"。据他本人解释,"播撒"是一切文字固有的能力,它不传达任何意义,相反永远是在无止休地瓦解文本,揭露文本的零乱和重复性,从而雄辩地证明每一种意义的产生,都是差异和延宕的结果。这样批评家再也无权躲在"阐释"的大旗之后,沾沾自喜他在作品中的周旋天才。文本不再是一个超验所指即在场所给定的结构,而是导向更为曲折幽深的解构的世界。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似曾相识的新的经验,然而永无达到本真世界的可能。而且,播撒乃是文本的文本性。因为播撒,"每篇"文本都宣告自身的不完整。
(4)"互文性"
"互文性"也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术语之一。德里达把符号看成是一种"踪迹",因为符号总是在与别的符号相对立和相比较中显出意义,别的符号也就有助于界定它的意义,在它上面留下它们的踪迹。这样本文就不再是一个意义明确的封闭的单元,任何作品的文本都与别的文本互相交织,"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所谓"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解构主义的这一概念不仅指明显借用前人的辞句,而且指构成文本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文本以外的其他符号相关联,在形成差异中显出自己的价值。根据这种原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文学"独创性"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堪称"第一部"的文学作品,所有的文学都是"互为文本"的。因此,一部特定的作品并没有明确的界定:它不断播撒到周围的作品,产生很多不同的情景,随后逐渐消失。"互文性"说明:文学作品的意义总是超出文本范围,不断变动游移。同时文学作品也不可能因向作者求助就可以封闭起来,为此,罗朗·巴特高喊"作者已经死亡"。巴特把作品文本比作一个无中心的葱头,这样便否定了作品有不变的内核,同样也否定了作品的封闭性。德里达也认为"有中心的结构这一概念实际上就是限定凝固游戏的概念"。德里达否认文本的终极意义,他所理解的文本或"互文性"不是给我们唯一不变的意义,而是为我们提供了无限多意义的可能性,因此他说:"没有终极意义就为表意活动的游戏开辟了无限境地。"也正因为如此,照德里达的说法,意义的追索不过是一种"播撒"或"异延"的过程。
(5)"补充"
德里达旧词新用的另一个范例是"补充"。"补充"是卢梭的原话,他认为文字是对言语的补充。《论文字学》中,"补充"成为解构卢梭的一个焦点,也极为典型地具有解构批评的一般特征。德里达的逻辑补充之所以有可能,是因为那个被补充的本体原本就不完全或者说不完善。这就像卢梭反归自然的浪漫主义理式,以自然为一未经沾染的本体,以文化为一后到的并且破坏了自然纯正形态的补充。但是德里达说,那一类原生原发、浑朴天成,未经任何"补充"的"自然",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它是一个神话。事实是并非文化补充自然,而是自然本身总是一种先已被补充过了的存在。即据信是文化带来的种种弊端,早在那个黄金时代里就先已埋下了种子。至于"补充"怎样能够反客为主,德里达发现卢梭本人其实就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卢梭痛心疾首地数落了教育、手淫、文字等等的罪状,以教育为自然的补充、手淫为正常性行为的补充、文字为言语的补充等等,总是本体不可求,乃由补充来勉而为之,但是另一方面,德里达说,《爱弥尔》中卢梭本人在以教育家自居,《忏悔录》中读者看到手淫的故事,而《新爱洛绮丝》中,卢梭分明又成了一位雄心勃勃的文学家。便是"补充"的逻辑:似是后到,实则居先。
德里达为说明卢梭本人怎样陷入补充的网络中不能自拔,采用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援引了卢梭《忏悔录》中的一大段文字:
我要把自己这位亲爱的妈妈不在眼前时,由于思念她而做出来的种种傻事详细叙述出来,恐怕永远也说不完。当我想到她曾睡过我这张床的时候,我曾吻过我的床多少次啊!当我想起我的窗帘、我房里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东西,她都用美丽的手摸过时,我又吻过这些东西多少次啊!有时,当着她的面我也曾情不自禁地作出一些唯有在最激烈的驱使下才会作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块肉送进嘴里,我便大喊一声说上面有一根头发,她把那块肉吐到她的盘子里,我立即如获至宝地把它抓起来吞了下去。
这个片断是在叙说青年卢梭对华伦夫人的感情。当华伦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卢俊是求助吻床、吻窗帘、吻家具这些补充性质的行为,来替补华伦夫人的在场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完结。因为下面我们看到,即便华伦夫人在场,活灵活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卢梭还是犹感不足而要求诸"补充"。而作为卢梭情人的华伦夫人,本身又是一种补充,替补了卢梭里的一位母亲的形象。为此德里达说,这并不意味着华伦夫人的在场和不在场无甚差别,实则这差别在日常经验中还是举足轻重的。但是关键在于,在场的和历史的现实效果,只能由"补充"使然。"补充"永远是在在场和历史的现实结构之中,起着居先的作用。
但是问题在于:"自然",在德里达看来,既然先已为"文化"所蛰居,那么,"自然",在这个概念的确凿意义究竟指什么呢?或者说,怎样才能把这个概念表达出来,同时又避免传统思维对它的误解呢?德里达确实敏锐地看到辽个言虽不能言,但是非言无以传的问题。他建议仿照海德格尔在《论存在的问题》一书中给"存在"一词加上删除号的方式,即用"在删除号下写作"的办法,来解决难题。德里达说,这个删除号并不仅仅是否定的符号,它是一个时代的最后的文字,在它之下,语词的传统含义一方面是被删除了,一方面依然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样,"自然"就成了"自然"。删除号成了一把柄,随时可语词的传统涵义之间搅起轩然大波.
(6)"踪迹"
但是问题依然存在。面对一个被加上删除号的语词,读者如何知晓这个词还剩多少涵义来供他领会?如上文"自然"的例子,一笔勾销"自然"这个词的传统内容之后,让人盯住面上的符号,却不去考虑这符号背后的所指,这有可能吗?有鉴于以上疑问,德里达尝试借用"踪迹"的概念来解决问题。"踪迹"还是旧词新用的德里达式术语。德里达解释说,通过给特定的语词加上删除号,虽然是消抹了这个词,但是同时也留下了形迹,而正是这形迹,赋予语词以即兴式的转瞬即逝的意义。这就是"踪迹"的含义。于是,传统的概念和范畴踪迹犹在,但是从内涵到处延却无不是云谲波诡,不断变动,与先时大不相同了。
踪迹也就是异延的必然结果,它意味着意义永无被确证的可能,读者所见到的只能是意义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踪迹"。《语音与现象》中,德里达承认引入"踪迹"的概念不过是一种策略,"是选择唯一可供我们使用的语言,同时又不认同它的前提的一个策略"。这在一些批评者看来,其实是理论碰壁求诸修辞。故而用他本人解构柏拉图的术语来产,它与其说是一剂良药,不知说是一贴自欺欺人的苦药。
三、文字学与"逻各斯中心主义"
德里达1967年出版的《论文字学》,被公认为解构主义的经典之作。其中德里达明确宣布,"文字学"(grammatology)是解构主义作为一门科学的名称,它的目标是颠覆以"逻各斯中心主义"为别名的西方理性主义的读解传统。德里达嗣后的大量著述,基本上是循着这一线索源源不断流出的。所以有必要对德里达文字学的来龙去脉作一介绍。
1."文字学"的含义
德里达的"文字学",顾名思义,是一门关于"字符"(gramme)的"科学"(logie),即指不考虑具体语言或文字系统,只针对文字和书写符号的形状所进行的研究。说白了,它就是一种"白纸黑字学"。这与我国许慎《说文》而降的文字学传统判然不同。但言虽不能言,非言无以传。德里达讲到文字,其表情达意的功能和白纸黑字性质的反表情达意功能,经常是兼有所指的。这使他的理论本身出现不少矛盾,也增加这一理论接受过程中的艰涩程度。
文字作为一门科学意味深长。德里达说,假定科学的概念是诞生在文字的时代,假定文字不光是科学的一种辅助手段,而且是它的对象,是它的客观性的先决条件,假定历史和全部知识都取决于文字的可能性,那么,他的文字学毫无疑问便将是一门关系到科学本身有无可能的科学。德里达认为传统语言学是刻意用口说的话即言语来压制书写的话即文字,从而阻碍了文字作为一门科学的建构。因此,肃清言语加诸文字之上的阴影,就成了解构主义的当务之急。